“承公,你留一下。”家議結(jié)束后,林承宗出言攔下了自己的四弟林承公。
林承公正要隨眾人離去,聞言腳步一頓。他緩緩轉(zhuǎn)身,目光平靜地看向兄長,微微欠身:”是,家主。”
待最后一位家臣的腳步聲消失在走廊盡頭,林承宗從主位上起身,踱步至窗前。夕陽的余暉透過窗欞,在他棱角分明的臉上投下深淺不一的陰影。
“讓德銘陪德昭去本心寺修行吧。”林承宗望著窗外漸沉的暮色,聲音平靜得近乎冷漠,”他們兩個從小就親近。”
林承公藏在袖中的手指微微一顫。德銘是他的獨子,今年剛滿十二歲。
“家主...”他斟酌著詞句,喉結(jié)輕輕滾動,”德銘正在跟著武師修習(xí)槍術(shù),若是中斷...”
“槍術(shù)在哪不能練?”林承宗突然轉(zhuǎn)身,燭光在他銳利的眼眸中跳動,“本心寺的那位貴客,一人一槍滅一國,還教不了德銘?”
“貴客?難道是王......”林承公瞳孔驟縮,失聲驚呼。
“噤聲!”林承宗厲聲打斷,目光如刀般掃過四周空蕩的大堂,壓低聲音道:“正是他。廳守特意安排在本心寺。”
林承公深吸一口氣,聲音壓得極低:“是為伊張廳而來?”
林承宗沒有回答,只是意味深長地看了弟弟一眼:“去準(zhǔn)備吧,三日后辰時出發(fā)。”他轉(zhuǎn)身望向窗外,語氣不容置疑:“記住,此事不得外傳。”
林承公深深一揖,退出大堂時,余光瞥見廊柱后的陰影似乎動了一下。他不動聲色地整了整衣袖,緩步離去,心中已然明白——這場風(fēng)暴,恐怕比想象中來得更快。
此時的林德昭四仰八叉地躺在暗室的草席上,冰冷的石墻貼著他發(fā)燙的臉頰。方才議事廳里的激情一刻漸漸冷卻,此刻他才后知后覺地意識到—自己竟當(dāng)眾頂撞了父親。
“我真是瘋了...”他對著黑漆漆的天花板喃喃自語,喉間泛起一陣苦澀。月光從高窗的鐵柵間漏進(jìn)來,在地面上投下一道道冰冷的銀線。他伸出五指,看著月光在指縫間流淌,突然想起小時候大哥教他用手影變兔子的事。
門外傳來窸窣的腳步聲,林德昭猛地坐起身。是來送飯的?還是父親改了主意要家法處置?他下意識攥緊了衣角,卻發(fā)現(xiàn)掌心全是冷汗。
“二少爺?”一個刻意壓低的聲音隔著門縫傳來,”是我,阿福。”
林德昭松了口氣,又有些失落。阿福是廚房的雜役,偶爾會偷偷給他帶些點心。不是大哥,也不是...他在期待什么?難道還指望父親會來看他嗎?
“您別太往心里去。”阿福塞進(jìn)來一個油紙包,熱乎乎的米糕香氣立刻彌漫開來,”大少爺剛才特意吩咐廚房,說您愛吃這個。”
林德昭盯著油紙包,喉頭突然發(fā)緊。原來大哥還記得...上次吃米糕是什么時候?好像是去年圍獵,他摔進(jìn)泥潭弄得渾身狼狽,大哥一邊說他笨一邊把自己的那份塞給他。
窗外突然傳來夜梟的啼叫,凄厲得讓人心顫。林德昭把米糕掰成兩半,卻不知道該把另一半留給誰。鐵柵欄的影子在地上延伸,像極了父親劃下的那道界限——這邊是無足輕重的次子,那邊是肩負(fù)家業(yè)的嫡長子。
他狠狠咬了口米糕,甜膩的豆沙在舌尖化開,卻嘗不出半點滋味。
三日后,天剛蒙蒙亮,一隊人馬便靜悄悄地離開了西林城。
林德昭騎在馬上,臉色蒼白得嚇人。這三天被關(guān)在暗室里的日子,讓他整個人都瘦了一圈,眼下的青黑格外明顯。他身上的衣服皺皺巴巴的,顯然沒人替他準(zhǔn)備換洗衣物。
“德昭哥......”十二歲的林德銘策馬靠近,遞過一個油紙包,”吃點東西吧,我偷偷帶的飯團。”
林德昭木然地接過,咬了一口就停下了。他回頭望向漸行漸遠(yuǎn)的西林城,晨霧中的天守閣只剩下一個模糊的輪廓。三天前那場爭執(zhí)仿佛還在耳邊回響,父親那句”滾去本心寺”像刀子一樣扎在心上。
“為什么是你來送我?”他突然問道,聲音沙啞。
林德銘眨了眨眼:”大伯說讓我陪你去修行。”
林德昭猛地攥緊了韁繩,指節(jié)發(fā)白。“連德銘都要趕走...父親這是要斬斷我所有的念想么?難道我是什么瘟疫嗎?沾染上了就不得了。”他苦笑著搖頭。
中午時分,一行人終于抵達(dá)本心寺山腳下。林德昭勒住韁繩,抬頭望向山門,眉頭不自覺地皺了起來—今日的本心寺與往日大不相同。
街道兩邊不知何時多了許多陌生的商販。他們操著伊張口音的吆喝聲此起彼伏,攤位上擺滿了伊張廳特產(chǎn)的漆器、山貨和藥材。
山門前立著兩排全副武裝的武士,清一色的黑鐵胴甲在烈日下泛著冷光。他們手持長槍,腰配太刀,面甲下的目光警惕地掃視著來往行人。寺門兩側(cè)的松樹上,隱約可見弓箭手的身影。
“這是...”林德昭低聲呢喃,手指不自覺地攥緊了韁繩。他注意到那些武士的鎧甲上刻著都是加斐廳守張家的家紋—兩柄交叉的斷槍。
身后的林德銘策馬上前,壓低聲音道:“德昭哥,你看他們的佩刀。”
林德昭定睛看去,心頭猛地一跳。那些武士的太刀刀鞘末端,都系著一縷褪色的紅繩—這是唐國邊軍特有的標(biāo)記。
“下馬!”領(lǐng)頭的武士厲聲喝道。他的口音帶著明顯的異國腔調(diào),卻說著流利的武國官話。
就在這時,山門內(nèi)傳來一陣清脆的鈴鐺聲,在肅殺的空氣中蕩開一圈圈漣漪。武士們立刻整齊劃一地退至兩側(cè),鎧甲碰撞聲如同一聲低沉的嘆息。
一個身著袈裟的身影緩步而出。正午的陽光斜斜地傾瀉而下,在袈裟的金色滾邊上折射出耀眼的光芒,晃得人幾乎睜不開眼。
“阿彌陀佛,德昭公子,別來無恙。”僧人雙手合十,寬大的僧袍在晨風(fēng)中輕輕飄動。他站在本心寺的石階上,臉上帶著和煦的微笑,一雙眼睛透露著智慧。
林德昭微微一怔,隨即恭敬地行禮:“阿彌陀佛,德群禪師,久疏問候。”他的聲音有些干澀,顯然還未從長途跋涉的疲憊中恢復(fù)過來。
“上次西林城講法...”林德昭喉結(jié)滾動,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衣角,”小子不懂規(guī)矩擾了法會清凈,實在...”話未說完,額前已沁出細(xì)汗。那日他因好奇溜進(jìn)經(jīng)堂,不慎碰倒?fàn)T臺的事,至今想來仍覺羞愧。
德群禪師忽然輕笑出聲,袖中捻動的檀木佛珠發(fā)出清脆的碰撞聲。“公子可知,那日燭火映得《金剛經(jīng)》扉頁上的金粉熠熠生輝?”他轉(zhuǎn)身引路,石階上的青苔在他足下無聲舒展,”方丈說,倒是多年未見如此生動的'醍醐灌頂'了。”
林德昭呆立原地。直到德銘在后面悄悄扯他衣袖,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嘴角不知何時已揚了起來。
德群禪師微微躬身,寬大的僧袍袖口垂落,露出枯瘦卻有力的手腕。他側(cè)身讓開山門,做了個”請”的手勢:“兩位公子,請隨貧僧來吧。寺里已經(jīng)備好了齋飯。”
林德昭抬頭望去,山門內(nèi)是一條幽深的石徑,兩側(cè)古柏森然。他剛要邁步,身后的德銘卻輕輕拽了拽他的衣袖:“德昭哥,你看——”
石徑盡頭,一個身著灰色麻衣的身影正背對著他們,在庭院中緩緩舞槍。那人身形并不高大,但每一式都帶著千鈞之勢,槍尖劃破空氣的銳響清晰可聞。
“那是...”林德昭瞇眼嘗試辨認(rèn)那人。
德群禪師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嘴角浮現(xiàn)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那位施主是昨日到寺的貴客。齋飯時,二位公子自會相見。”
齋堂內(nèi)光線昏暗,幾縷陽光從窗欞斜射進(jìn)來,照在簡樸的木案上。林德昭跪坐在蒲團上,盯著面前清粥素菜發(fā)呆。忽然,木門“吱呀”一聲被推開。
“叨擾了。”一個溫潤的聲音響起。
林德昭抬頭,正對上一雙如古井般深邃的眼睛。那人約莫四十出頭,面容平和,腰間卻懸著一柄看似普通的鐵槍—槍尖磨損處泛著暗紅,像是經(jīng)年累月浸染的血色。
“這位是王玄策王大人。”德群禪師介紹道,“這兩位是...”
“西林城的公子。”王玄策微微一笑,目光在林德昭臉上停留片刻,“令尊可好?”
林德昭手中的竹筷”啪”地掉在案上。他猛地站起身,案幾被撞得搖晃,碗中的清粥蕩出幾滴,在木質(zhì)案面上暈開。
“王玄策大人!”林德昭的聲音帶著難以掩飾的震驚。
眼前這個看似普通的灰衣人,竟是那個名震天下的王玄策-大哥林德卿日夜苦練槍法時,口中總念叨的師父;唐國使團中談之色變的傳奇人物;更是六年前僅憑一桿鐵槍,就在中天竺王城殺了個七進(jìn)七出,最終帶著千騎俘虜班師回朝的神將。
林德昭的聲音在齋堂內(nèi)回蕩,驚得梁上灰塵簌簌落下。王玄策卻只是輕輕按住搖晃的案幾,那碗將傾的清粥竟奇跡般穩(wěn)住了。他抬眼看著眼前這個失態(tài)的年輕人,忽然笑了:“不過是些陳年舊事,沒想到這點微末之功,竟能隔著千山萬水傳到武國來。”
德銘嚇得拽住林德昭的衣角,卻發(fā)現(xiàn)二哥的整個后背都在微微發(fā)抖。齋堂里的空氣仿佛凝固了,連德群禪師捻動佛珠的聲音都清晰可聞。
“大、大人怎會...”林德昭的喉結(jié)上下滾動,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在王玄策腰間那桿鐵槍上—槍桿上深淺不一的刻痕,正是傳說中”七進(jìn)中天竺”的見證。他忽然想起大哥珍藏的那幅畫像,畫中人橫槍立馬的英姿與眼前這個布衣男子漸漸重合。
王玄策夾起一筷腌蘿卜,咀嚼的聲音在寂靜中格外清脆:“德卿的槍術(shù),可有長進(jìn)?”他說話時眼角浮現(xiàn)細(xì)紋,像個尋常的教書先生,可那雙眼眸深處卻似有刀光閃過。
“家兄日夜苦練您的槍法,現(xiàn)在父親也不是他的對手了。”林德昭如實地說道。
林德昭的話音剛落,王玄策手中的竹筷微微一頓。他抬眼看向堂外的梅樹,嘴角浮現(xiàn)一絲幾不可察的弧度:“德卿總是肯用功的。”
“嘩啦”一聲,王玄策風(fēng)卷殘云般將剩余的齋飯掃入口中。他放下碗筷時,碗底竟不留一粒米。“你們二人今日早些歇息。”他起身時衣袂帶風(fēng),腰間的鐵槍在泛著冷冽的光澤,“明日卯時,后山練武場。”
林德昭剛要應(yīng)聲,卻見王玄策的身影已飄然至門外。一陣穿堂風(fēng)掠過,檐角的銅鈴輕響,幾片緋紅的梅瓣被風(fēng)卷進(jìn)齋堂。德銘小聲嘀咕:“這位大人吃飯怎么跟打仗似的...”
緩過神來的林德昭突然意識到,父親所謂的“修行”,恐怕另有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