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最后一絲余暉湮沒于山巔,一桌子菜在宋竹的哭聲中端上了桌。
宋蘭手藝很好,再加上謝云昭的指點,滋味更盛,尤其那一盆石螺,鮮香麻辣,十分入味,讓人欲罷不能。
謝云昭卻覺得還差了點,她是個愛辣的,但現在沒有辣椒,只能用蔥姜蒜茱萸等代替,雖辣,卻不是辣椒的辣味。
她想起自己包袱里的辣椒籽,這是她曾經跟著先生游歷廣南時偶然從一個異國商人那里得來的種子,帶回王府廢了一番功夫才種出了些辣椒,她一顆種子都沒浪費,全收集起來,逃命路上,帶的東西丟的丟賣的賣,只有這種子一直貼身保存。
她的人生不能沒有辣椒。
眼下已經過了種辣椒的最佳時候,不過溫度嘛,可以想辦法控制。
“嫣姐姐,這個腿腿給你吃。”
一只雞腿被艱難地夾進謝云昭碗中,顧元祺奶乎乎的聲音讓她露出笑意,她捏捏顧元祺的小臉:“謝謝阿祺。”
一般只有過年,家里才會有如此豐盛的菜肴,幾個孩子吃得滿嘴流油,撐得肚皮滾圓。
吊在樹上的宋竹邊哭邊流口水,眼睜睜看著桌上的菜被分食一空,悔得腸子發青。
吃完了飯,天色也徹底黑下來,一輪彎月高掛樹梢,星海浩瀚。
幾個孩子被催去睡覺。
謝云昭和宋蓮姐妹倆一起坐在院子里納涼。
填飽了肚子,就該操心錢的事情了。
五十貫,再加上先前借來讓宋竹去還債的錢,除去宋蘭陸陸續續還的,家中已是欠債六十三貫。
光想到這個數字,宋蘭就已經喘不過氣來了。
“實在不行,我再去找我們掌柜的借吧。”她嘆氣說道。
宋蓮打破她的幻想:“人家之前借給你的都還沒還完,這次她能借給你?這可是六十貫。”
宋蘭沉默下來。
“還有兩個月時間呢,還是先想辦法賺錢吧”,謝云昭躺在搖椅上搖晃兩下,拿著蒲扇扇走兩只飛蟲,“到時候若是不夠,再去借也不遲。”
宋蘭卻不慎樂觀:“哪有兩個月能賺幾十貫的活計?”
她曾經做繡娘的時候,花了近兩個月繡一扇屏風,加上賞錢也才得了十貫。
宋蓮忽然想起什么,偏頭看向謝云昭提議道:“我記得你不是會釀酒,不如釀酒售賣如何?”
燕王寵愛女兒,時常向他們這些下屬炫耀,有次就抱著一壇子酒給當日當值的近衛每人分了一小口,她有幸得此殊榮,王爺說,是小郡主所釀。
不是她諂媚,那真是她喝過最帶勁兒的酒。
越想越覺得可行,她有些躍躍欲試:“聽說千春樓一壺酒都賣到三貫,我覺得你的酒比他們的還要好,就算定價五貫也肯定有人買。”
謝云昭怔了一下,疑惑宋蓮是如何知道的,但眼下也不便問。
她確實會釀酒,因為她前世家里就是開酒廠的,自幼便和酒打交道,對釀酒也算略知一二,之前在王府閑來無事釀過幾次。
她對自己的釀酒技術倒是不心虛,不過——
“民間禁止私釀酒售賣,你想去坐牢?”
縣以下的地方倒是允許自釀自售,只需要向官府繳納酒稅即可,然售賣范圍也被圈禁在附近村鎮,不得越境串貨。
這些地方的百姓連溫飽都成問題,誰會花高價買酒?
“釀酒也得先有本錢,我們哪有錢買糧食?”宋蘭補充一句,徹底斷絕宋蓮的想法。
氣氛又陷入沉默,唧唧的蟲鳴聲格外清晰,還有微微鼾聲夾雜其中。
宋蓮一個鯉魚打挺起身,一腳踹到睡得香甜的宋竹身上。
“你這狗東西還睡得著!”
宋竹被驚醒,抖動身子哀嚎求饒,紛紛揚揚的槐花隨著他的動作簌簌而落。
謝云昭接住落到手心的槐花,直起身子。
……
關五收完賬回到杏花巷宅子時,已經是戌正時分。
進了門,發現東廂房亮著。
大當家的今日沒回家?
他有些意外,走上前敲了敲門。
“進。”
屋內傳來一道懶洋洋的男聲。
關五推門進去,看到翹著二郎腿癱靠在羅漢床上的男人。
男人,倒不如說少年更為準確。
十七八歲的少年皮膚白皙,面容俊美。
見他進門,睜開眼睛朝他看來,一雙鳳眼狹長,眼尾微挑,似笑非笑,讓他多了幾分風流之感。
看著就像個不通世故只知玩樂的富家公子。
但關五知道這都只是表象,他垂下眼,恭敬抱拳:“大當家。”
“所有的賬全都收回來了嗎?”少年撐著頭,神色帶著幾分疲憊。
關五正要點頭,忽地一頓,道:“還差一個,兩個月后才能收回來。”
少年皺眉:“嗯?”
這是對他做事不滿意了。
關五立馬老實交代:“是那個名叫宋竹的,我們去了他家里,這小子竟然住在牛棚里,沒錢也沒房沒地,但他有個姐姐,一大家子人,也窮得很。”
少年看著他:“所以你是來為他說情的?”
他語氣變得費解:“你什么時候長出了菩薩心了?”
關五知道他的意思,他們接“錢主”委托,幫著放債,從中獲取利息分成,若是聽別人訴幾句苦就妥協,隨意寬限時日,他們這生意就做不下去。
他忙從懷中取出玉佩和抵押文書遞給少年,一邊解釋:“他們家有個小丫頭,拿這玉佩做抵押,讓我們寬限兩個月,我看這玉佩成色不錯,價值不菲,想著到時候還了田推官的賬,剩下的錢就能都歸我們,就算兩個月他們籌夠了錢來贖,我們反正也不虧。”
但他覺得這便宜他們撿定了。
少年臉色稍緩,坐直身子,伸手接過文書和玉佩,先打開了文書,一眼認出這并非關五的字跡,不由挑眉。
仔仔細細看了一遍,看到最后沒忍住笑了聲:“真是半分虧都不肯吃啊,這誰寫的文書?那小丫頭?”
他的視線隨即落到文書落款上。
“秦嫣?”他念出這個名字,驚訝道:“姓秦?”
“是,和大當家的一個姓。”說起這小丫頭,關五來了興趣,將當時的情況原原本本說了一遍,贊道:“這小丫頭當真不錯,張家不是準備嫁女嗎,最近一直在尋陪嫁的管事娘子,我本想著給這丫頭尋個前程呢,可惜她不愿賣身。”
少年奇怪地看他一眼:“要是能活下去,誰愿賣身為奴?”
關五閉了嘴,但心中卻不以為然,那一大家子人要吃要喝,再加上宋竹那個敗家子兒,那丫頭早晚也得賣身。
但這話他不敢說出來,和大當家的頂嘴是很不明智的行為。
少年不知他的腹誹,拿起玉佩查看。
拿起來便一聲贊嘆:“你這次確實是撿了個大便宜了,這可是上好的羊脂玉,金玉閣這樣成色的玉佩叫價二百兩。”
他說著湊到燈下去看玉佩上面雕刻的圖樣。
關五臉上露出喜色,腦中開始計算到時候自己能得多少錢,就聽少年疑惑地“咦”了一聲。
關五心中咯噔,連忙問:“可是有什么不對?”
難不成那丫頭哄騙他?
少年抬起頭看向他,眉頭微皺:“你說這玉佩是那個叫秦嫣的小丫頭的東西?”
關五點頭:“是,說是她爹留給她的遺物。”
當時那兇娘子說的話,他聽得很清楚。
“那丫頭長什么模樣?”少年問。
模樣?
關五愣了下,不知道他為何問到人家姑娘模樣上了,但還是老實回答:“看著年齡不大,十四五歲的樣子,圓臉,大眼睛。”
他想了想,補充:“鼻梁處有顆很小的痣。”
做他們這一行的,也考驗眼力,他們需得記住每個借債人的臉。
所以對長相觀察比較仔細。
他說完,就見少年似乎有些發愣,低頭看向手中的玉佩半晌未語。
關五不解,但少年臉上的表情讓他不敢開口問。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夜風吹來,桌案上的燭火跳躍兩下,滴下兩滴燭淚,少年終于收起玉佩,語氣平淡道:“我知道了,你去歇息吧。”
關五應聲是,帶著滿心疑惑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