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云昭說著頓了頓,繼續道:“至于陳娘子瘋癲,女人生孩子本就耗費精力,她千辛萬苦生下孩子,正是虛脫的時候,這時卻發現自己的孩子身體有恙,精神失常也是情有可原。”
“說到底,這些都是你的猜測,并沒有實證能夠證明此事和陳娘子有直接關系,更與女子潔不潔沾不上邊。”
陳大老爺啞口無言。
知縣斷過許多類似這樣案子,到最后發現都是人為或是巧合,因此一向不信這些鬼神之說。
“秦小娘子說得對,官府斷案還得要實證呢,哪能憑猜測定罪?我看怕是有人搗鬼,若是有心,想讓孕婦生下怪胎也不是什么難事,給她的吃食里混入不利于胎兒的食物或是藥,也是會導致生下來的孩子異于常人的。”知縣說道。
他越說越覺得這個想法成立,不由有些躍躍欲試起來,看向陳大老爺道:“這背后的人先毀壞了染液,然后再陷害陳娘子,由此讓你們以為是陳娘子沖撞缸神,天降懲罰,也是完全有可能的,陳老爺若是心中存疑,可以告官,由我等來調查清楚。”
眾人的視線落到陳大老爺身上。
陳大老爺沉吟,似是在認真考慮,片刻,才搖搖頭,嘆了口氣說道:“事情都過去這么多年了,染坊里的人走的走,換的換,查起來困難不說,到時候鬧大了,染坊還要做生意呢,這染坊是家父的心血,由他親手交到我手上的,我不敢懈怠。”
謝云昭的目光從他皺著的眉頭掠過,落到他的手上,看到陳大老爺一手微微握拳,戴在手指上的綠翡翠戒指璀璨奪目,另一只手則不停轉動著那枚戒指——
這是一個人在緊張時會有的表現。
陳大老爺,他在緊張什么?
還有初次見面時,陳大老爺對她莫名的戒備,真的是因為她是女子而戒備嗎?
相比而言,她更傾向于是因為那個啞巴高管事的緣故。
謝云昭微微瞇眼,高管事……
那邊陳大老爺還在繼續說:“這事到底不是什么好事,再說我妹妹如今這副模樣,她見到陌生人會害怕,萬一加重病情便不好了,我就這么一個妹妹,實在不忍她再受到傷害。”
他說得委婉,但意思表達得明白,他妹妹當初那事兒不怎么光彩,被人議論了好一陣子,事情過去了好幾年才平息下來,如今再查當年之事,不可能繞過他妹妹,當初的事情必然會再被翻出來,免不了要議論紛紛,對他妹妹又是一次傷害。
見他話都說到這份上,知縣也不好再強硬要求,只得作罷,這些事情,本是民不告官不究,人家的家事,苦主都沒說什么,他也不好插手。
“也是怪我太在意家父傳下來的染坊了,當初天罰流言傳得沸沸揚揚,染坊人心惶惶,不甚安寧,我不得不謹慎行事,這么些年從來不曾想過這事或許另有隱情。”
陳大老爺說著看向謝云昭:“秦小娘子一番話讓我醍醐灌頂,是我狹隘了,不該困于男女之別,既然秦小娘子誠心要做這行生意,那我們染行今日便破了這個例,允你加入,以后咱們齊心協力,共同發財。”
他說完釋然一笑,朝謝云昭拱了拱手。
陳大老爺松了口,李主簿便看向王三爺和呂二爺兩人。
王三爺和呂二爺對視一眼,后者聳聳肩,表示無所謂,王三爺更沒有反對的理由——
李主簿立刻書寫文書,讓雙方簽了名按了手印,再做了登記,由此,謝云昭順利加入染行。
走出縣衙,陳大老爺和王三爺兩人寒暄一陣,隨后笑著和謝云昭秦書告辭。
謝云昭微笑著目送他上了馬車。
秦書謝絕了王三爺相送,和謝云昭道:“走吧,看看咱的染坊去。”
謝云昭睨他一眼:這就咱了?
秦書坦然回視:不然呢?
今日之事,畢竟是有秦書的關系,才能這么順利的解決,謝云昭沒再和他較勁兒。
兩人邁步往染坊走。
此時天色已經晚了,斜陽漸落,暖黃的金光曬在兩人的背后,將影子拉成長長一條,影子的四條腿整齊而規律地交替而行。
陳大老爺的馬車內沒有影子,只有車窗上映出一片橘紅。
他看著那抹紅色,眼前浮現一張熟悉的、略顯稚嫩的女子的臉。
那女子朝他笑得燦爛:“大哥,你看,我染出紅色了!長靈還沒有哪家染坊可以染紅色呢,這下咱們要發財啦!”
是啊,發財了。
陳大老爺微微笑起來,笑容還沒來得及保持住,那女子的臉忽然變得可怖,猙獰著表情看著他。
“憑什么?陳家染坊能有今日光景,都是我的緣故,憑什么我不能繼承染坊?阿爹都同意,你有什么資格反對?”她歇斯底里大喊。
資格?
陳大老爺收了笑。
他是嫡長子,這就是資格!
這染坊,家里的一切,原本就該是他的,憑什么要越過他交給一個姑娘家?!
陳家染坊能有如此成就,她是有功勞,難道他就沒出力嗎?
那些難纏的客人,奸詐的貨商,包藏禍心的染匠,哪個不是他費心費力周旋處理的?
阿爹的心是偏的,自然寶貝閨女說什么就是什么,何時看到他的付出!
陳大老爺眼神陰鷙,忍不住冷笑一聲。
“老爺,到了。”
外面傳來車夫的稟報,他的臉色瞬時恢復如常。
起身下了車,他對迎上來的小廝吩咐道:“讓明安過來見我。”
小廝應聲去了。
待陳大老爺一路到了書房,沒多久,一個身穿褐色長衫的中年男人匆匆進門。
“見過老爺。”
陳大老爺讓他將房門關上,這才低聲開口道:“當年……那個孩子你可確認死了嗎?”
明安一愣,不明白陳大老爺為何忽然問起當年之事,不由緊張起來,斬釘截鐵道:“小人確實將其捂死之后才從莊子后面的山崖扔下去的,山崖下面荒無人煙,更有猛獸出沒,一個剛出生的嬰兒,必不可能還能存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