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

粘稠溫熱的液體從喉嚨深處狂涌而出，混雜著內臟碎片特有的甜腥氣味，濺在金磚碎裂的地面上，融進一片狼藉的暗紅色污穢里。這不是第一次嘔血，每一次劇烈的動作——無論是強行催動那剛剛蘇醒、如同毒火熔巖般燒灼著四肢百骸的狂暴力量，還是僅僅是支撐自己站立在這片崩塌的靈霄血池里——都像被一只無形巨手在體內肆意攪動，牽動著那些深可見骨、幾乎透體的恐怖創傷。

嘶……呼吸帶著拉風箱般的破碎雜音，每一次吸氣，胸膛里仿佛都有無數碎裂的玻璃在摩擦，刮擦著殘破不堪的肺腑。后背那個被凈滅佛箭洞穿的血窟窿，正貪婪地吮吸著他的生命力，每一次心跳，都有溫熱的金色妖血混雜著絲絲縷縷淡金色的佛力殘留涌出，如同詛咒的烙印。

累。

一種沉甸甸的、滲透骨髓的疲憊感，遠勝五行山下被五行神山鎮壓五百年后的麻木。那五百年的孤寂是巖石般的冰冷，是無聲的煎熬。此刻的疲憊，卻是滾燙的鉛水，灼燒著每一寸筋腱，沉重得讓他每一根金色的毛發都無力地低垂著，沾滿了血污和塵灰。身體像是風化了億萬年的石像，下一刻就要在自身過載的、由暴怒與瘋狂驅動的力量沖擊下，轟然碎裂成粉。

可偏偏是這股幾乎要壓垮他的疲憊感，與那種源自大腦深處、被記憶洪流沖擊帶來的、尖銳的、永無止境般的劇痛交纏在一起，如同跗骨之蛆，死死維持著他意識表層那一線清明的搖曳燭火。

混亂！沸騰！

意識里如同同時有千萬座火山在噴發，滾燙的巖漿肆無忌憚地沖刷著思維的海岸，將剛剛尋回的記憶碎片——那些沾滿同門師兄弟鮮血的、被魔云籠罩的道場崩塌景象；菩提祖師胸口綻開血花、眼中帶著那抹復雜凝視墜落的瞬間——一遍遍灼燒、沖擊！每一次閃回，都帶來一陣靈魂撕裂般的尖銳痛苦。

而在這片意識的海嘯之下，更深的地方，卻是一片前所未有的冰寒。

虛假。

整整五百年的歲月！在那座冰冷的山巒下，啃噬著銅汁鐵丸度日！忍受著寒風刺骨、酷日灼魂！無數個日日夜夜，對著無情巖石咆哮、撞擊，換來更加無情的鎮壓與遺忘！支撐他的，是野性難馴的憤怒，是終有一日破山而出的戾氣！他曾以為那是上天對他大鬧天宮的懲罰——天經地義的罰！

可這一切……

全都是謊言！

一場精心的、冰冷的騙局！

他付出的五百年孤寂與掙扎，連同那場被強行篡改、掩埋的斜月三星洞血劫本身，都成了這場龐大陰謀的一部分！他們剝奪了他的過去，扭曲了他的“罰”，甚至他以為自己引以為傲的“逆天而行”，都不過是被無形之線牽引的愚昧反抗！

“……心非石……”祖師的聲音如同淬毒的冰錐，在混亂的識海里反復穿刺。

“……魔在己……”那股被封印的、在極度恐懼中失控的力量……它又是什么？也是算計的一環？

“……封之道……”這道枷鎖，難道不正是為了讓他們得以肆意操弄他這個棋子？！

這巨大的認知落差帶來的荒誕感和深入骨髓的寒意，比任何物理創傷都更加可怕。它凍結了血液，凝固了思維，讓他覺得自己像一個被剝光了擺在祭壇上的愚蠢木偶，所有的掙扎，無論是花果山初生的桀驁、靈臺求道的渴望、抑或是反抗天庭的狂放，都不過是在更宏大的陰謀畫卷上徒勞掙扎的……墨點！

“呃…嗬……”喉間再次涌上血腥，他強忍著咽下，但那寒冰般的戰栗，卻順著脊椎蔓延至指尖。那雙燃燒著暗金烈焰的瞳孔，掃過周圍一片狼藉的靈霄殿廢墟。煙塵彌漫，神將殘骸、破碎神兵、崩裂的蟠龍柱體、以及那巨大坑洞里熔化的琉璃……這一切都在無聲嘲笑著他“勝利”的空洞與悲涼。

就在這時！

腳下那片被混鐵巨棒砸出的、彌漫著灼熱能量余波的巨大深坑深處，突然傳來一絲極其微弱、極其隱晦的震動！

這震動并非來自坑底熔巖般半凝琉璃的物理顫動，也不是靈霄殿根基遭創的呻吟。它更精妙，更……空靈！如同有水滴從億萬丈高空墜落，穿透了無數重疊的空間壁壘，最終在幽深的地底之淵漾開了一圈漣漪，被某種更龐大的、潛藏于大地深處難以名狀的存在捕捉、放大，再循著某種玄奧的大道之痕，反饋而上！

悟空的目光如同被牽引般，死死釘在了那不斷滲入腳下磚石縫隙、帶著微弱星光的淡金色血痕之上！

就是這里！

這些屬于金蟬子，卻隱隱勾連著某種更加悠遠、更加熟悉氣息的本源之血！它們如同活物般滲入大地！就在此刻，那地底深處反饋而來的脈動……清晰無比地傳來！

嗡——！

腳下的地面驟然傳來極其劇烈的震蕩！這一次并非力量波及，而是實實在在的、源自結構性的……坍塌！

如同支撐這片天界神闕的地基突然被抽走了一塊！

轟隆隆隆——?。。?

悟空腳下，連同他身后金蟬子伏倒的地面，瞬間寸寸龜裂！不是向下塌陷，而是如同被無形的巨口啃噬！空間結構如同破碎的鏡面，猛地向內卷曲、凹陷！

“不好！”悟空心頭警兆狂鳴！那塌陷的中心，空間扭曲的力量正在形成漩渦！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一股無可抗拒的、龐大的時空吸力已經死死攫住了他的身體！

“禿驢——！”幾乎是下意識地，悟空不顧一切地張開手臂，用那僅存的、早已重傷不堪的力量，卷向金蟬子那具殘破的軀體！巨大的拉扯力襲來，如同墜入了無形洪流！眼前流光急速閃爍旋轉！靈霄寶殿的血色、神佛的怒吼、破碎的穹頂……剎那間被狂亂扭曲的光斑色彩吞噬！

“呃啊——！”

感覺身體和靈魂都在被一股蠻橫的力量瘋狂拉扯、撕裂！金蟬子冰冷的軀體緊緊貼著他的胸膛，那股奇異的微弱星火仿佛離他更近了。悟空咬碎了獠牙，體內那剛剛蘇醒的、混亂暴戾的力量如同感受到外部威脅的猛獸，本能地激發出更強的狂野妖氣護住周身！

但這一切在時空轉換的力量面前，依舊如同怒濤中的一葉扁舟！

噗通！

沉重冰冷的觸感猛地穿透意識！

刺骨的寒意瞬間從四面八方擠壓而來，如同億萬枚鋼針同時扎入骨髓！

陰冷！潮濕！死寂！

悟空猛地睜開眼睛！

模糊的視線勉強聚焦。

沒有金光萬丈的天庭霞光，沒有神兵法寶破空的厲嘯，沒有那令人作嘔的血腥粘稠。取而代之的，是幾乎凝成實質的……壓抑。

一片令人窒息的昏黃，構成天地的主色調?？諝夂裰氐萌缤痰挠椭?，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吸食冰冷的鐵銹沙礫。上方是低垂得仿佛壓在頭頂的、厚重粘稠的黑黃色云層，翻涌著暗啞的光芒，不見天日。腳下，是布滿黑色和暗灰色嶙峋怪石的冰冷山峰，寸草不生，沒有一絲生命的氣息。無數形似蛇蛻般的干枯藤蔓（或者說某種巨型生物早已腐朽的經絡）如同死去的巨大龍尸，纏繞、盤踞在這片連綿不絕的冰冷山脈之上，訴說著亙古的死寂。

冰冷刺骨的寒風呼嘯著在山坳間穿梭，發出嗚咽般的低嚎，如同無數冤魂在耳邊竊竊私語。

這景象……

熟悉！刻骨銘心的熟悉！同時，又如此陌生得讓他心驚！

熟悉的是這徹骨的冰冷和死寂，熟悉的是這被五行之力反復煎熬的痛苦！那是五行山下五百年間，日日夜夜刻入骨髓的感受！

陌生的……是眼前的景象！

他記得清清楚楚！五行山下，那禁錮他的峰巒，是一座巨大的、如同倒扣佛掌的山峰！周圍雖然荒蕪，但也只是普通的山野。遠沒有眼前這般……扭曲！破敗！如同被宇宙所遺棄、大道都凋零的殘破墳場！

而且……

“壓……壓著的山呢？！”悟空心頭劇震！顧不得渾身劇烈的傷痛和失血帶來的眩暈，猛地扭動脖頸，動作牽動后背的傷口，又是一陣鉆心裂肺的劇痛。他強忍著，火眼金睛竭力掃視四周！

沒有山！

只有無邊無際、延伸至視界盡頭、死氣沉沉的破碎山脈！

那壓在頭頂的五座主峰，仿佛被無形的巨力硬生生抹去！消失得無影無蹤！徒留下這遍布大地、冰冷、絕望的瘡痍痕跡！只有山巒間那些巨大如虬龍的裂谷，如同猙獰的傷疤，隱隱勾勒出某種曾經驚天重量的……輪廓？

仿佛……就像是一口巨大無比的、曾經扣在他頭頂的“碗”，被整個掀掉了！留下的，是這碗底的瘡痍！

嗡——！

大腦驟然傳來一陣比任何傷口都劇烈的撕裂痛楚！一些被他以為早已遺忘、此刻卻被眼前景象強行觸發的冰冷記憶碎片，伴隨著五行山特有的那種孤寂與絕望感，如同寒流般狠狠灌入意識！

那是初被壓下時，寒冰之力凍結骨髓的刺骨！

是庚金之氣如刀刮骨削肉的銳痛！

是烈火在五臟六腑中翻騰灼燒的劇痛！

是無數土石混雜著山神土地的低語嘲笑……如同魔音灌耳！

是弱水滲透靈魂、幾乎要連意識都徹底腐朽的腐蝕！

種種痛苦疊加，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那種永無止境的煎熬、那種希望被反復碾碎的絕望……曾是他五百年的常態！他以為自己早已習慣、甚至麻木！

然而，此刻！當那些被塵封的痛苦感知，因為這熟悉的絕地和詭異的景象被重新喚醒，又與他剛剛在靈霄殿嘔心瀝血拼死搏殺后的身魂俱疲、與那顛覆了他所有過往認知的驚悚真相疊加在一起時！

一股比五行神力更可怕的、仿佛能凍結靈魂的冰冷狂潮，猛地從意識最深處爆發出來！瞬間席卷全身！

“嗬……嗬嗬……”

喉嚨里擠出不成調的粗重喘息。牙齒劇烈地撞擊，發出“咯咯”的聲響，根本不受控制！渾身的猴毛，每一根都因那突如其來、深入靈魂冰點般的寒意而根根倒豎！

累！

痛！

空！

恨！

迷惑！

恐懼！

這數種極端情緒的洪流，以摧枯拉朽之勢狠狠沖垮了他那本就在暴怒與瘋狂中搖搖欲墜的意志堤壩！

那雙燃燒著暗金戾火的眸子，此刻竟也被一種巨大的、冰冷的茫然和難以言喻的驚恐所侵蝕！火焰在瞳孔深處掙扎著明滅不定，如同風中殘燭！

他……他在哪里？

靈霄殿呢？那漫天血戰呢？金蟬子……怎么樣了？

這里……真的是他呆了五百年的五行山？

可為何……如此陌生？如此……凋零破??？如同死去的大道遺?。?

沒了壓身的五行山……意味著什么？意味著那場“刑罰”……連最后的殼子都失去了意義？意味著所有支撐他的“憤怒的反抗”都成了一場徹頭徹尾的笑話？！

疲憊感如同巨淵將他吞沒！失血過多的身體像是沉入了冰冷的死海，在意識層面被無邊的困惑與驚恐撕扯！

他甚至沒有力氣去思考那些滲入大地的金蟬子佛血意味著什么！

連懷抱著那具冰冷殘軀的手臂，都開始微微顫抖，顯出無力支撐的征兆！

身體里那兩種力量——原本狂暴燃燒、支撐他戰斗的本源妖力，與剛剛蘇醒、冰冷暴虐的混亂能量——在主人意志崩潰的瞬間，如同失去馴獸師鞭撻的猛獸，開始了最原始的本能對抗！

妖力霸道灼熱，試圖驅散冰寒、修復殘軀！

混亂之力陰冷混亂，侵蝕血肉、撕扯妖魂！

兩種力量在他體內每一寸經絡間瘋狂撕咬、吞噬、相互湮滅！如同在滾燙的鐵汁中傾倒冰水！

噗——！！

再也無法壓制！孫悟空猛地噴出一口色澤極其詭異的血液！那血液在脫離身體的剎那，竟呈現出暗金色的焰尾與幽暗冰冷的黑色氣霧糾纏的狀態！

劇烈的內耗與混亂！讓他眼前的世界猛然一黑！

整個身體如同被抽去了所有支撐的朽木，不受控制地向前撲倒！狠狠砸在冰冷刺骨的黑色巖石上！連同他懷中死死護著的、屬于金蟬子的那具殘破軀體！

“師…父……”

意識沉入冰冷黑暗前的最后一刻，那滴在他額前傷口上暈開、帶著一絲奇異星芒和溫熱的淡金色液體，仿佛印入了靈魂的最深處。冰寒刺骨的石頭上，幼小的金色身影在恐怖的魔影下蜷縮著瑟瑟發抖，無助而恐懼……兩個時空的恐懼畫面在他意識混沌的中心悄然重疊、模糊……

死寂的、如同被宇宙遺忘的破碎山巒間，只剩下寒風嗚咽著穿過冰冷石縫的哀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