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

純粹的、無光的、仿佛亙古存在般的黑暗。

比五行山下五百年的封禁更令人窒息，比靈霄殿漫天殺伐的血色更讓人絕望。

孫悟空的意識沉淪其中，像是被投入了歸墟的最深處，被黏稠的、冰冷的虛無包裹著，向無底的深淵墜落。

“…徒…兒……”

那聲音！

蒼老！疲憊！熟悉到刻入骨髓的……聲音！

如同被遺忘在混沌最深處的雷霆，驟然炸開！穿透億萬年時光的隔膜，沉重地撞在他的意識核心上！每一個字，都帶著血肉相連的震顫和最后訣別的巨大悲痛！

“心…非…石…”

“魔…在…己…”

“封…之…道……”

箴言如錘，字字砸落！

心，不是石頭？那是什么？！魔，在己身？！在俺老孫自己身上？！封……封什么之道？！

“呃……”悟空在無邊的黑暗中試圖掙扎，無形的力量卻將他死死捆縛。記憶被撕裂的痛楚，比后背被金箭貫穿的傷更甚！他像一頭被鎖鏈纏繞的巨獸，徒勞地在虛無中咆哮，卻發不出半點聲響！

嗡——！

一點璀璨至極的金芒，毫無征兆地撕裂了黑暗！那光芒太過銳利，帶著刺穿一切虛妄的決絕！瞬間填滿了他意識的所有角落！菩提祖師的氣息！金蟬子淡金佛血的哀鳴！還有……一股龐大到無法想象的、塵封的記憶洪流，如同被強行掘開的堤壩——

轟隆——！！！

破碎的畫面！凌亂的聲響！尖銳的情感！如同億萬根燒紅的鋼針，蠻橫地貫入識海！

靈臺方寸山！斜月三星洞！

不再是飄渺仙緣的記憶，而是……一場遮天蔽日的浩劫！

漆黑的、污穢的魔云翻滾著遮蔽了道場清圣的天空！曾經瑞氣千條、仙鶴翩躚的方寸山，此刻山石崩摧，靈植枯朽！道場崩塌！雕梁畫棟化為焦炭！洞府前那塊鐫刻著“靈臺方寸山，斜月三星洞”的巨大石碑，從中斷裂，帶著凄厲的悲鳴砸落塵埃！

尸橫遍地！那些曾追隨他、敬畏他的眾多師兄弟！那張張三清像前虔心聽道的平和面龐……此刻扭曲、破碎、七竅流血！他們的道袍被撕裂，身軀被洞穿，有些甚至像是被無形的巨力碾壓，化作地面上大灘大灘紅白相間的污跡！濃郁得令人作嘔的血腥味，如同實質的枷鎖，扼住他的喉嚨！

魔嘯！鬼哭！尖銳的狂笑混雜著令人牙酸的金鐵摩擦聲、骨骼碎裂聲！各種陰森詭異、散發著強烈負面情緒的扭曲形影——有形如枯骨鬼爪的魔影，有翻滾蠕動、生滿口器的魔物，有扭曲變形、釋放著怨毒詛咒的殘魂……它們在道場的廢墟上肆虐、吞食、狂笑！

它們……竟以方寸山徒眾的尸骸與靈性為食！

“不——！！！！”憤怒的狂嚎在意識中爆開！是悟空的聲音！卻又帶著一種他自己都不熟悉的、徹底的絕望和瘋狂！那是一種看到至親至愛被屠戮、家園被摧毀殆盡的……癲狂！

視線猛烈地移動、搖晃、撞擊！他看到了！在那滔天魔影的中心，在那片被無數詭異符文籠罩的核心區域——

是菩提祖師！

他那身清凈的道袍早已殘破不堪，須發散亂，沾染著血污。平日里深邃如宇宙星辰的眼眸，此刻燃燒著前所未有的凝重與……一抹近乎悲涼的決絕！

祖師雙掌擎天，渾身流淌著一種超越了他過往所有教導時展現的、純粹到極致的、璀璨奪目的清輝！這清輝如同最堅固的屏障，死死撐開一片空間，將最核心的斜月三星洞口以及周圍一小片勉強未曾崩碎的殿宇護在其中。無數猙獰的魔影撲擊在清輝光幕上，發出滋滋的腐蝕聲，留下污濁的痕跡，卻又被強大的力量震散、凈化。

祖師在以一人之力，力抗那席卷天地的魔潮！為了護住洞中最后……一線生機？

視線在血腥與混亂的魔影罅隙中急速掃視！是尋找！近乎本能的、不顧一切的尋找！

然后，焦點猛地定格！

在祖師身后不遠處，那片被清輝覆蓋、相對安全的殿宇角落，一個矮小的、蜷縮著的金色身影！

是他自己！是幼年時期的孫悟空！

小石猴渾身金色的毛發炸立，死死抱著一根比他身體還粗些的黑色斷柱殘骸（那似乎是某個倒塌廊柱的一部分），蹲在一尊倒塌的三清石像基座后，簌簌發抖！那雙原本靈氣四溢、充滿好奇與桀驁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無邊無際的恐懼！瞳孔縮如針尖，金色的瞳孔被巨大的恐懼徹底淹沒！

那是天地崩塌、萬物寂滅才會有的眼神！那是失去一切依靠、直面自身渺小與絕望的眼神！與花果山崩裂時仰天長嘯的野性不同，那是徹底的、被碾碎了一切反抗念頭的……恐懼！

記憶的畫面被劇烈的情緒撕扯著、跳躍著！

“——走！”一聲低沉的斷喝穿透魔嘯！是菩提祖師的聲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疲憊和急促！

視線猛地轉向祖師。祖師的目光，竟越過無數撲擊的魔影，直接投向了他這邊！不！是投向了那個角落，那個嚇得魂飛魄散的小石猴！

祖師的眼神深邃如淵，那一刻里面蘊含的東西太過復雜：有決斷，有痛惜，有一絲難以察覺的……歉疚？更多的卻是一種托付生死的、沉重的凝視！

緊接著！祖師周身清輝猛地內斂！不再是防御的屏障，而是凝聚于雙掌！他的雙手以一種玄奧復雜到令人眩暈的速度急速結印！每一次印法的變化，都引動周圍的天地元氣發出痛苦的呻吟！他身上的道袍無風自動，獵獵作響，似乎整個人的精、氣、神都在這一刻毫無保留地燃燒、獻祭！

轟！！！

一道難以形容的璀璨符文自他指尖升起！不是金色，也不是清光，而是一種混沌而純凈的、帶著開天辟地般亙古氣息的無色光華！那符文在空中急速旋轉、放大，瞬間化作一個巨大的、流動著奇異光芒的立體封印之印！

印記的目標……赫然是躲在石像后、恐懼得忘了呼吸的小石猴！

“師父不要！！”幼年悟空意識層面發出本能的驚恐嘶鳴，試圖掙扎后退。

但已經來不及了！那巨大的混沌封印之印，無視一切空間阻隔，如同命運的枷鎖，轟然落下，將他整個身軀……不！是他靈魂深處某種正在覺醒的、因恐懼而瘋狂涌動的恐怖力量……徹底籠罩、禁錮、封印！

噗——！

就在封印完成的剎那，菩提祖師身體猛地一震！如遭重擊！他強行凝結封印所承受的巨大反噬和魔氣的侵蝕，在瞬間爆發！

一道漆黑如墨、纏繞著不祥低語的魔影利爪，穿透了祖師因獻祭力量而短暫脆弱的護體清輝！如同最惡毒的毒蛇，狠狠掏向祖師的胸口！

咔嚓！利爪穿透骨肉的聲音在意識中被無限放大！

菩提祖師的頭顱猛地向后仰起，臉上所有的表情凝固——是釋然？是解脫？還是那最后一刻未能說出的……未盡之言？他胸襟炸開大團血花，混合著內臟碎片，與那暗淡下去的混沌封印之印的光芒一同……墜落！

“——！！！！！！”幼年悟空無聲地、徒勞地向著祖師墜落的方向伸出小手，喉嚨被巨大的悲慟與恐懼徹底堵死，只有意識深處那撕心裂肺、卻無人能聽見的咆哮！

記憶的畫面，定格在菩提祖師墜落的瞬間，定格在那血光與暗淡符文交織的絕望一刻！

然后……

黑暗！

更深的黑暗！

意識被拖拽著離開那血與火的災難現場，向著冰冷虛無沉淪！一種力量……一種來自更高層次的力量……如同最精密的玉匠之手，開始無情地“打磨”這些剛剛被菩提箴言強行喚醒的血腥記憶！

畫面開始變得模糊！

聲音開始扭曲失真！

那撕心裂肺的恐懼與痛苦被強行剝離！

菩提祖師最后凝視的眼神變得迷蒙！

那巨大的混沌封印之印化作一縷青煙消散！

甚至連道場崩塌、同門慘死的景象也被抹去……

只留下……

只留下五行山下，無盡的孤寂與冰冷巖石的禁錮！只留下五百年空白的……“罰”！

“不——！！！！！！”

現實中，靈霄殿的血腥戰場！

那支半截刺入后背、被他生生拔出的斷箭！那箭頭之上，金蟬子那滴帶著奇異星芒的淡金佛血！正從悟空圓睜的、燃燒著火焰般的金色瞳孔邊緣……緩緩滑落，如同滾燙的眼淚！

悟空體內仿佛有什么東西徹底碎裂了！

那不是骨骼碎裂的聲音！是靈魂層面束縛著某種原初巨獸的……鎖鏈在崩斷！

五百年的孤寂？不！

那是被強行篡改的記憶！一場埋葬了道場同門、埋葬了授業恩師的血色葬禮！被用“五行山”這個冰冷的墓穴覆蓋了真相！

鎮壓？不是懲罰！

是封印！是菩提祖師在彌留之際，以生命為代價，在他靈魂最深處設下的最后禁制！那禁制封鎖的不是力量，而是……一股因無盡恐懼而徹底失控的、足以摧毀自身與萬物的……“魔”？！

“心非石……魔在己……封……之……道……”祖師那訣別的箴言，如同淬火的烙鐵，一遍遍燒灼著他的靈魂！

“啊啊啊啊啊啊——！！！！！”

無法言喻的憤怒、被徹底愚弄的暴戾、家園師友被血洗的悲慟、對菩提祖師隕落的絕望哀鳴、對自身被欺騙被利用、連同五百年“懲罰”都顯得如此可笑的恥辱感……這一切！在記憶回歸的瞬間，如同千萬座沉寂億萬年的火山，轟然噴發！化為一道能撕裂整個靈霄寶殿的狂暴咆哮！

悟空猛地抬頭！

那雙火眼金睛！此刻不再是單純的憤怒熔巖！

瞳孔深處，兩點幽邃到能吞噬光線的漆黑核心在燃燒！而在那黑暗的核心外圍，是粘稠、翻滾、瘋狂涌動的暗金色烈焰！如同在九幽地獄最深處點燃的焚世之火！

他體內那原本因力竭和重傷而瀕臨枯竭的力量源泉，此刻被一股全然陌生的、冰冷又暴虐到極致的恐怖能量瞬間填滿！那力量并不強大（至少在體量上），卻帶著一種純粹的、混亂的、蔑視一切規則與秩序的……毀滅意志！

“吼——！”

不再是人類的怒吼，更像被喚醒的遠古洪荒巨獸！

那根因他意識混沌而垂落的定海神針，驟然發出嗡鳴！

嗡！！！

比之前更加狂暴、更加凝練的暗金色罡風自棍身炸開！不是向外擴散，而是如同活物般旋轉、壓縮、纏繞在通體變得深沉近黑的棍體之上！那罡風刮過周遭，連地面的金磚碎片都被無聲無息地碾為粉塵！空氣發出被生生割裂的尖嘯！

“殺！”

沒有目標！沒有招式！只有一個充斥了無邊殺念與毀滅欲望的意念！

定海神針以一個最為原始的力劈華山之勢，朝著前方無差別地狠狠掄砸下去！

轟隆隆隆——！！！！

無法想象的力量碰撞爆發！前方十數丈之內，無論是驚恐后退的神將，是碎裂傾倒的蟠龍巨柱，是堅固異常的神庭磚石地面……所有的一切！都在這一棒之下，如同一張被巨力揉皺的紙！

空間扭曲了剎那！

肉眼可見的、如同水波褶皺般的沖擊波猛地擴散開來！

噗噗噗噗噗！

距離最近的七八名金甲神將，連格擋的動作都做不出，身上的鎧甲連同內腑和骨骼，像劣質的瓷器般轟然炸裂！化為漫天潑灑的肉糜和碎金！稍遠一些的，也被這股純粹的、碾壓式的力量沖擊波狠狠掀飛，撞在四周的殿墻廊柱上，骨斷筋折的咔嚓聲響成一片！

轟！轟！轟！

斷折的巨柱在余波中徹底粉碎倒塌！堅實的地面被硬生生砸出一個直徑數丈的放射狀深坑，坑底琉璃琉璃呈巖漿般的詭異融化狀態！

整個靈霄寶殿再次劇烈搖晃！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穹頂的藻井裂縫密布，更多的血污和塵埃簌簌落下！

悟空站在他自己砸出的巨坑邊緣，渾身包裹在噴發的暗金氣焰中，胸口劇烈起伏，如同拉動的破風箱。那雙燃燒著黑暗金焰的眼睛，空洞地掃過周圍被一擊清空的血肉泥潭。

師兄弟們臨死的慘叫……祖師胸口綻放的血花……那滴著血的、絕望凝視的眼神……五行山下五百年空白的孤寂……金蟬子背上那觸目驚心的空洞……

這些畫面在他混亂沸騰的意識中瘋狂攪動，撕裂著他的理智！

是誰？！是誰屠戮了斜月三星洞？！

又是誰……篡改了他的記憶？！

“如來！！！！”

陡然！

他猛地轉身！那雙燃燒的、混亂而瘋狂的眼睛，死死鎖定了……那高高懸浮于九天穹頂之上、在玉璽華蓋與萬丈霞光掩映下、俯瞰著蕓蕓眾生、依舊寶相莊嚴的……巨大金色佛陀虛影！

那虛影宏大的雙眼中，帶著一種洞悉萬物的平靜，還有一種早已注定的…悲憫與漠然？

五百年前！

方寸山災劫背后！

今日！

靈霄殿屠戮金蟬！

所有斷線的血珠，驟然串聯！

所有被強行壓制的憤怒、悲慟、被愚弄的瘋狂，找到了最直接的宣泄口！

所有的矛頭！所有的恨意！沖破了思維的最后藩籬！

悟空裂開嘴，獠牙上滴落著粘稠的金色血液（他自己的），喉管里擠壓出沙啞到刺耳的、每一個字都浸透了無垠血海的怒吼：

“如來！！！”

“又是你——！！！！”

“你又騙俺老孫——！！！！！”

吼聲如九天驚雷炸響在血腥的靈霄殿上！

伴隨著這聲直指九霄的控訴，悟空腳邊，金蟬子身體下方淤積的淡金色血液，無聲地、悄然地……滲入了這片被神與妖血反復浸透的、冰冷而堅硬的天庭土地深處。一股微弱到近乎無法察覺的奇異脈動，順著某種無形的大道之痕，向著地底深處，更深的、未知的方向……蔓延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