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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櫻花樹下的告白

四月是櫻花做的夢。風一過,成片成片的淡粉便簌簌地飄落下來,在暮春溫吞的陽光里織成一場無聲的雨。空氣里浮動著青草和某種細碎花蕊的清甜氣息,柔軟得能纏住人的呼吸。

伊凌翔的聲音就在這片粉色的雨幕里響起來,帶著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又因緊張而微微發(fā)緊:“穆玉琴!”

正埋頭疾走的穆玉琴猛地剎住腳步,懷里抱著的幾本厚書差點滑脫。她循聲望去,只見伊凌翔站在那株巨大垂櫻虬結(jié)的枝干下,身影被篩落的陽光和紛飛的花瓣切割得有些模糊。他今天沒穿那身洗得發(fā)白的校服,換了件干凈的淺藍色襯衫,衣領挺括,襯得脖頸線條干凈利落。只是那雙手,正不太自在地插在褲兜里,又抽出來,指尖下意識捻著襯衫下擺。

“嗯?”穆玉琴應了一聲,聲音有點小,被風吹散了些。

伊凌翔深吸一口氣,像是鼓足了全身的勇氣,朝她走近幾步?;ò曷湓谒珙^,又輕輕滑落?!澳潜疚锢眍}集,”他語速飛快,眼神卻牢牢鎖在她臉上,“最后那道電磁感應綜合大題,我……我好像找到更優(yōu)解法了。”

穆玉琴的眼睛倏地亮了,像驟然被點亮的星子,連帶著臉頰也透出些興奮的薄紅?!罢娴模靠煺f說!”她立刻忘了方才的局促,抱著書就要上前,步子邁得有些急。

意外就發(fā)生在這電光石火間。她腳下不知被什么絆了一下,一個趔趄,懷中最上面那本厚厚的物理題集脫手飛出,畫出一道倉促的弧線,“噗嗤”一聲,精準地砸進了樹根旁一汪渾濁的積水洼里。

“??!”穆玉琴短促地驚呼,懊惱瞬間淹沒了那點羞澀。

水花四濺,泥點甚至濺上了她干凈的白色帆布鞋幫。題集那熟悉的藍白封面一角迅速被臟水浸透,顏色變得深重污濁。

“我的題!”她心疼地低呼,下意識就要去撈。

然而有人比她更快。

一道藍色的身影幾乎沒有任何猶豫,如同離弦之箭,猛地扎進了那片渾濁冰冷的水洼里。嘩啦一聲巨響,打破了櫻花園午后靜謐的幻夢。冰冷的泥水飛濺開來,幾點冰涼落在穆玉琴的手背上,激得她微微一顫。

伊凌翔的動作迅猛又狼狽。他單膝跪在泥水中,水瞬間沒過了他的小腿,浸透了嶄新的淺藍色牛仔褲,留下深色的、丑陋的濕痕。他伸長手臂,手指在渾濁的水里急切地摸索了幾下,終于抓住了那本被泥水包裹的題集邊緣,用力撈了出來。

初春的水寒意刺骨,瞬間沿著布料侵入皮膚,凍得他一個激靈,臉色似乎白了幾分。他顧不上自己,胡亂甩了甩題集上的泥水,又用相對干凈的襯衫袖子使勁擦著封面和邊緣浸濕的書頁。水珠順著他濕透的額發(fā)滾落,滴在沾滿泥點的書頁上。

“給,快拿著!”他把勉強清理過的題集塞到還愣在原地的穆玉琴手里,聲音帶著點不易察覺的微喘,臉上卻努力擠出個故作輕松的笑,“還好……還好撈得快,里面的筆記……應該還能看?!?

穆玉琴低頭看著手中濕漉漉、沉甸甸、沾著泥污的題集,又抬頭看向渾身濕透、站在冰冷泥水里對著她傻笑的少年。他凍得嘴唇都有些發(fā)青了,頭發(fā)一縷縷狼狽地貼在額角,卻還在笨拙地安慰她。一種酸澀又滾燙的東西猛地撞上她的心口,讓她喉頭哽住,眼眶毫無預兆地發(fā)起熱來。她張了張嘴,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那場櫻花樹下的冷水,像淬了寒毒的針,無聲無息地扎進了伊凌翔年輕的骨血里。

后半夜,高熱如同失控的野火,在他體內(nèi)轟然燒起。額頭燙得能烙餅,四肢百骸卻酸沉得像是灌滿了冰冷的鉛,每一次呼吸都拉扯著脆弱的喉嚨,灼痛難當。意識在滾燙的巖漿和冰封的深淵間反復沉浮。

混沌中,唯有額上那一點冰涼濕潤的觸感,如同絕望深海里唯一的光亮浮標。它固執(zhí)地存在著,一遍遍拭去滾燙的汗,帶來短暫的、奢侈的清涼慰藉。偶爾,意識被那清涼拉回片刻,勉強撐開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視野里,總是晃動著同一個身影。

是穆玉琴。

她似乎不知疲倦。坐在他床邊那把吱呀作響的木椅上,背脊挺得筆直,像一株不肯折腰的小青竹。暖黃的小臺燈光暈溫柔地勾勒出她側(cè)臉的輪廓,額角幾縷碎發(fā)被汗水浸濕,有些狼狽地貼在皮膚上。她專注地盯著他的臉,手里攥著一條浸過冷水的毛巾。每當看到他眉頭痛苦地擰起,或是發(fā)出難受的囈語,她便立刻俯身,小心翼翼地將毛巾重新敷上他的額頭,動作輕柔得像怕碰碎一件稀世瓷器。

有時,他會感覺到微涼的手指,帶著一點不易察覺的顫抖,輕輕碰觸他滾燙的手腕,試探脈搏的急緩。有時,是勺子邊緣小心地碰觸他干裂的嘴唇,溫熱的、帶著淡淡甜味的糖水緩緩流入口中,滋潤著火燒火燎的喉嚨。更多時候,是無聲的陪伴,她只是靜靜地坐在那片昏黃的光暈里,像一座小小的燈塔,守著他這艘在驚濤駭浪中顛簸的小船。

世界只剩下滾燙的軀殼和床前那盞昏黃的燈。每一次艱難地掀開眼皮,映入眼簾的,總是穆玉琴那張寫滿疲憊卻異常執(zhí)拗的臉。她的眼下淤積著濃重的青黑,像被墨汁洇染過,嘴唇也失去了血色,微微干裂起皮。可那雙眼睛,那雙總是清澈明亮的眼睛,此刻卻像燃著兩簇小小的、不肯熄滅的火苗,固執(zhí)地守在他床前那片昏黃的光暈里。

時間變得粘稠而混沌。高熱的浪潮終于開始不甘心地退卻,留下滿身虛弱的疲憊和一種劫后余生的空茫。伊凌翔徹底清醒過來時,窗外正下著淅淅瀝瀝的小雨。雨絲敲打著玻璃,發(fā)出細碎的聲響。

他動了動僵硬的脖子,目光下意識地搜尋。窗邊的木椅上,穆玉琴蜷縮在那里,睡著了。她身上只蓋著他那件皺巴巴的藍色校服外套,顯得身形更加單薄瘦小。她歪著頭,靠在冰冷的窗框上,幾縷黑發(fā)滑落,遮住了她小半張蒼白的臉。即使在睡夢中,她的眉頭也微微蹙著,仿佛仍被某種沉重的憂慮纏繞。

伊凌翔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她臉上,那片小小的、蒼白的,此刻被憂慮籠罩的睡顏。窗外的雨聲沙沙,敲打著寂靜的房間,也敲打著他胸腔里某個柔軟的地方,泛起一陣細密綿長的酸脹。

他放在薄被下的手指,微微蜷縮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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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的空氣里彌漫著一種無形的焦灼,像看不見的細弦,勒緊了每一個高三學生的神經(jīng)。黑板上猩紅的倒計時數(shù)字一天天無情地縮減,粉筆灰在沉悶的空氣里打著旋。

伊凌翔變了。

變化是無聲無息、卻又無孔不入的。像初春湖面悄然裂開的冰紋,起初不易察覺,待發(fā)現(xiàn)時,已是滿目破碎的寒光。

他不再主動繞路經(jīng)過穆玉琴的教室門口。偶爾在走廊狹路相逢,他也總是匆匆垂下眼睫,目光掠過她頭頂?shù)目諝?,仿佛她只是路過的陌生人投下的一道無關緊要的影子。他不再在午休時,帶著幾分刻意又幾分笨拙地,把多買的酸奶或水果塞進她抽屜。甚至當穆玉琴鼓起勇氣,拿著被水泡過后又晾干、紙頁變得皺巴巴卻依舊寫滿心得的物理題集,指著上面一道復雜的綜合大題向他請教時,他也只是淡漠地掃了一眼題目,然后移開視線,聲音里聽不出任何情緒:“這題太基礎了,你自己翻書吧,我沒空?!?

那“沒空”兩個字,像兩枚冰冷的圖釘,猝不及防地釘進了穆玉琴的耳膜,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她捏著題集的手指猛地收緊,泛白的指節(jié)幾乎要戳破那皺褶的紙頁。

疏離如同瘟疫般蔓延。曾經(jīng)在自習課上,隔著幾排座位,一個心照不宣的、帶著狡黠鼓勵的眼神就能讓她安心許久。如今,那座位常常空著,或者即便他在,目光也永遠粘在攤開的書本上,吝于向她投來一瞥。晚自習結(jié)束,昏黃路燈下拉長的影子曾是他們心照不宣的陪伴。如今,他要么早早離開,要么混跡在男生堆里大聲說笑,將她孤零零地拋在后面。

困惑、委屈,還有一絲被強行壓下的恐慌,在穆玉琴心里反復發(fā)酵、膨脹,沉甸甸地墜著,幾乎要撐破胸腔。她努力想抓住些什么,哪怕只是一個詢問的眼神,一句解釋的話語。她給他發(fā)過信息,石沉大海。她在放學路上試圖攔住他,他卻總能巧妙地、不動聲色地避開,像避開一團惱人的柳絮。

終于,在距離高考僅剩最后一周的一個傍晚,在操場角落那排沉默的梧桐樹下,穆玉琴堵住了又一次想要匆匆離開的伊凌翔。

夕陽的余暉是濃稠的橘紅,潑灑下來,將兩人的影子拉扯得又細又長,斜斜地印在粗糙的水泥地上。風穿過樹葉,發(fā)出沙沙的輕響。

“伊凌翔!”穆玉琴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顫抖,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深處艱難地擠出來,“為什么?”

伊凌翔的腳步頓住了。他沒有回頭,只是側(cè)對著她,半邊臉隱在梧桐樹濃重的陰影里,看不清表情。傍晚的風吹動他額前略長的碎發(fā),那背影顯得異常單薄,又異常冷硬。

沉默在兩人之間彌漫,沉重得幾乎令人窒息。只有風吹樹葉的沙沙聲,單調(diào)地重復著。

穆玉琴向前一步,固執(zhí)地想要看清他的臉,想要捕捉他眼中哪怕一絲一毫的波動?!澳愀嬖V我,”她的聲音染上了哭腔,像被砂紙磨過,“我到底做錯了什么?還是……還是你遇到了什么事?”

伊凌翔的身體幾不可察地繃緊了一下。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轉(zhuǎn)過身。夕陽的最后一點余暉吝嗇地照亮了他半張臉,那臉上卻沒有任何穆玉琴熟悉的神情。沒有溫暖,沒有局促,甚至沒有憤怒。只有一片冰封般的漠然,像結(jié)了厚厚冰層的湖面,反射著冰冷的光。

他看著穆玉琴,那目光陌生得讓她心頭發(fā)冷。仿佛在打量一件毫無價值的物品,一件……礙事的障礙物。

“穆玉琴,”他終于開口,聲音是淬了冰的平靜,每一個字都清晰地砸在傍晚微涼的空氣里,也砸在穆玉琴的心上,“你能不能別再糾纏了?”

穆玉琴猛地睜大了眼睛,像是被這突如其來的指控刺傷了,嘴唇微微顫抖著。

伊凌翔的目光掃過她瞬間蒼白的臉,沒有任何停留,像掠過一塊無趣的石頭。他繼續(xù)說下去,語氣里帶著一種刻意的不耐煩和冰冷的清晰:“你太耽誤我時間了。懂嗎?高考就在眼前,我沒空陪你玩這些……無聊的把戲?!?

“把戲?”穆玉琴喃喃地重復,像是聽不懂這兩個字的意思,又像是被這兩個字狠狠燙傷了。委屈和不敢置信瞬間沖垮了堤防,洶涌的淚水毫無征兆地沖進眼眶,視野瞬間模糊一片。她死死咬住下唇,嘗到了鐵銹般的腥甜,才勉強遏制住喉頭洶涌的嗚咽。

伊凌翔似乎被她的眼淚刺了一下,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蹙,但很快,那點微瀾就被更深的冷漠覆蓋。他別開臉,不再看她,只留下一個冰冷的側(cè)影,聲音也恢復了那種毫無起伏的漠然:“就這樣吧。以后……別再來找我了?!?

說完,他決絕地轉(zhuǎn)過身,邁開步子就要離開,背影在漸濃的暮色里,顯得疏離又陌生。

“伊凌翔!”

穆玉琴用盡全身力氣喊出他的名字,聲音嘶啞破碎,帶著絕望的哭腔。她從書包側(cè)袋里猛地掏出一張照片——那是去年秋游時,在滿山紅葉前,他硬拉著她拍的合影。照片上的兩人,笑容燦爛得有些傻氣,陽光透過楓葉的縫隙灑在他們年輕的臉上,仿佛凝固了所有美好的時光。

她雙手捏住照片的兩端,指關節(jié)因為用力而扭曲發(fā)白。她死死盯著他即將消失在暮色里的背影,淚水洶涌地模糊了視線,也模糊了照片上那個曾經(jīng)笑得無比溫暖的少年。

“我恨你!”

伴隨著這聲撕裂般哭喊的,是清脆又刺耳的“嘶啦”聲。

照片在她顫抖的手中,被狠狠撕開。一下,又一下。脆弱的相紙無法承受這絕望的力道,瞬間四分五裂。那些曾經(jīng)明媚的笑容,那些被定格的溫暖瞬間,在暮色中被粗暴地撕裂成無數(shù)碎片,像一場驟然降臨的、無聲的雪,紛紛揚揚,飄落在冰冷粗糙的水泥地上。

伊凌翔的腳步似乎有那么萬分之一秒的凝滯,但終究,他沒有回頭。他的背影在梧桐樹投下的濃重陰影里停頓了極其短暫的一瞬,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隨即,他像被無形的線扯著,更加迅速地、甚至有些倉促地融入了前方漸深的暮色之中,再也沒有停留。

只留下穆玉琴一個人,僵立在原地,看著腳下散落一地的照片碎片。那些小小的紙片上,伊凌翔的笑容被分割得支離破碎,在昏暗中顯得格外刺眼。晚風吹過,卷起幾片碎屑,打著旋兒,像無主而絕望的幽靈。

她慢慢蹲下去,肩膀無法抑制地劇烈顫抖起來,壓抑的嗚咽終于沖破喉嚨,在寂靜的梧桐樹下低低地回蕩。眼淚大顆大顆地砸落,洇濕了腳邊一小片深色的水泥地,也砸在那些破碎的笑容上。

七年的光陰,足以讓一座城市改換新顏,足以讓青澀懵懂沉淀為世故圓融,也足以讓許多記憶蒙上模糊的塵埃。但對于穆玉琴而言,那個梧桐樹下的傍晚,那句冰冷的“耽誤時間”,那場紛紛揚揚飄落的照片碎片,卻像一道烙印在骨頭上的疤,不痛了,卻始終清晰。

這次高中同學聚會,訂在城中最新的那家星級酒店頂樓旋轉(zhuǎn)餐廳。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璀璨如星河倒懸的城市夜景。水晶吊燈折射出炫目的光,空氣里浮動著高級香水、紅酒和昂貴菜肴混合的氣息。杯盞交錯,笑語喧嘩,一張張被時光打磨過的臉,帶著或真誠或客套的笑容,相互寒暄著,回憶著,比較著。

穆玉琴坐在靠窗的位置,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冰涼的高腳杯杯壁。她臉上也帶著得體的微笑,偶爾附和幾句旁人的話題,眼神卻有些疏離地飄向窗外那片流動的光海。七年了。她早已不是當年那個會為了一本濕掉的題集就心疼得掉眼淚的女孩。生活教會她冷靜,也教會她……遺忘?;蛘哒f,是強迫自己遺忘。

“哎,咱們班當年那些風云人物,今天好像都到得差不多了吧?”班長王浩端著酒杯,滿面紅光地環(huán)視著熱鬧的餐桌,聲音洪亮地試圖蓋過背景音樂,“讓我數(shù)數(shù)……誒?好像還缺一個?”

餐桌上喧鬧的聲音不約而同地低了幾分,許多目光有意無意地轉(zhuǎn)向了同一個方向——那個空著的座位。它就擺在穆玉琴斜對面的位置,孤零零的,椅子規(guī)整地推進去,桌面上光潔如新,沒有擺放任何餐具,在周圍杯盤狼藉、觥籌交錯的映襯下,顯得格外突兀,像繁華圖景中一個沉默而固執(zhí)的留白。

穆玉琴的目光也落在了那個空位上。指尖摩挲杯壁的動作,幾不可察地停頓了一瞬。一絲極淡的、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異樣情緒,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平靜的心湖里漾開了一圈微不可見的漣漪。她很快移開視線,端起酒杯,掩飾性地抿了一口,冰涼的液體滑入喉嚨。

“你說伊凌翔吧?”另一個同學接話,語氣帶著點惋惜,“嘖,那家伙,畢業(yè)后就跟人間蒸發(fā)了似的,同學群也萬年潛水。班長你神通廣大,聯(lián)系得上他嗎?”

王浩臉上的笑容淡了下去,他放下酒杯,手指在光滑的桌面上無意識地敲了敲,似乎在斟酌措辭。餐廳里悠揚的背景音樂仿佛也在這一刻變得清晰起來。他清了清嗓子,聲音低沉了幾分,帶著一種刻意壓制的平靜,卻清晰地傳到了每個人耳中:

“他……來不了了。”

空氣似乎凝滯了一瞬。穆玉琴端著酒杯的手指,關節(jié)微微泛白。

王浩的目光在眾人臉上掃過,最后,像是不經(jīng)意,又像是帶著某種沉重的意味,在穆玉琴蒼白的臉上停留了半秒。他嘆了口氣,聲音壓得更低,卻字字清晰,如同重錘,砸在驟然安靜下來的空氣里:

“他……三年前就走了?!?

“走……走了?”有人下意識地重復,帶著難以置信的茫然。

“嗯,”王浩點了點頭,拿起桌上的酒杯,又放下,仿佛需要借這個動作來支撐什么,“畢業(yè)沒多久的事。他在路上……遇到個小孩快被失控的車撞上,他沖過去把人推開了……”他頓了頓,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人是救下來了,他自己……被刮倒,撞得不輕。后來……說是內(nèi)臟受損引發(fā)了嚴重的并發(fā)癥,一直沒挺過來……拖了不到一年,人就沒了?!?

死寂。

剛才還彌漫著酒香、笑語和背景音樂的空氣,瞬間被一種沉重的、令人窒息的真空取代。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只剩下窗外城市遙遠的嗡鳴,和每個人驟然沉重的心跳。有人倒吸了一口冷氣,有人手中的筷子“啪嗒”掉落在骨碟上,發(fā)出清脆而刺耳的聲響。

穆玉琴覺得自己一定是聽錯了。每一個字都認識,組合在一起卻荒誕得像一場拙劣的噩夢。伊凌翔?那個曾經(jīng)在櫻花樹下毫不猶豫跳進冷水里的少年?那個在梧桐樹下用最冰冷的話語推開她的少年?死了?三年前?因為……救人?

她猛地抬眼看向王浩,嘴唇無聲地開合著,像是要質(zhì)問,要反駁,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驟然緊縮,痛得她瞬間弓起了腰,眼前陣陣發(fā)黑。她下意識地用手捂住心口,指尖冰涼。

“并發(fā)癥?”有人喃喃地問,聲音干澀。

“嗯,”王浩的聲音低沉得像在嘆息,“聽說……是什么……‘進行性肌萎縮’?具體的醫(yī)學名詞我也記不清了。反正醫(yī)生說,那次撞擊可能只是個誘因,他身體里早就埋了顆炸彈,那次之后,就徹底爆發(fā)了……肌肉會一點點失去力量,最后……”

后面的話,穆玉琴已經(jīng)聽不清了。

“進行性肌萎縮”。

這幾個冰冷的、毫無溫度的字眼,像淬了劇毒的冰錐,猛地刺穿了她的耳膜,狠狠扎進她的腦海深處。時間在那一刻被粗暴地扭曲、拉長、碎裂!梧桐樹下那冰冷漠然的臉,那句“耽誤時間”的決絕話語,七年來支撐著她所有恨意和不甘的基石……轟然崩塌!

不是厭倦,不是冷漠,不是移情別戀!

是……病!是早在他說出那些話之前,就已經(jīng)纏繞上他、注定要將他拖入深淵的絕癥!

穆玉琴猛地從椅子上站起來,動作太急,帶倒了身后的椅子,發(fā)出“哐當”一聲巨響,在死寂的餐廳里格外驚心。她全然不顧周圍投來的驚愕目光,臉色慘白如紙,嘴唇劇烈地顫抖著,眼神空洞又瘋狂,像是被無形的鞭子狠狠抽打,只剩下一具被本能驅(qū)使的軀殼。

她甚至沒去拿椅背上搭著的外套,跌跌撞撞地沖出座位,高跟鞋在光潔的地磚上敲出混亂而急促的聲響,像一串失控的鼓點,朝著餐廳出口的方向狂奔而去。

身后隱約傳來幾聲焦急的呼喚:“穆玉琴!”“你去哪兒?”……聲音迅速被旋轉(zhuǎn)門隔絕在外。

城市的夜風帶著初夏的暖意迎面撲來,卻吹不散她骨髓里透出的寒意。她沖到路邊,幾乎是撲進一輛剛停下的出租車里。

“去哪?”司機被她的樣子嚇了一跳。

穆玉琴大口喘著氣,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撞擊著肋骨,發(fā)出沉悶的痛響。她死死抓住前排座椅的靠背,指甲幾乎要嵌進皮革里,從齒縫里擠出幾個字,帶著一種不顧一切的瘋狂:

“老城……東區(qū)……梧桐巷……快!”

車子在夜色中疾馳,窗外的流光溢彩拉成模糊的色帶,像快速倒帶的舊膠片。穆玉琴蜷縮在后座,身體控制不住地發(fā)抖。七年了。自從伊凌翔家搬走,那棟承載了他們無數(shù)記憶的老屋就徹底沉寂下來,仿佛被時光遺忘。她從未想過要回去,那個地方,連同那個決絕的背影,都是她拼命想要埋葬的過去。

可此刻,那個地址卻像燒紅的烙鐵,燙在她心上,驅(qū)使著她,不顧一切地要回去!

車子在狹窄破舊的梧桐巷口停下。巷子里路燈昏暗,幾盞壞了,只留下更深的黑暗??諝饫飶浡铣菂^(qū)特有的潮濕霉味和飯菜混雜的氣息。

穆玉琴幾乎是摔出了車門,踉蹌著沖進昏暗的巷子。憑著記憶深處模糊的印記,她在一扇斑駁掉漆的舊木門前停下。門虛掩著,鎖早已銹蝕壞掉。她顫抖著手,用力推開。

“吱呀——”

沉重的木門發(fā)出刺耳的呻吟,一股濃重的、混合著灰塵、霉菌和久無人居的腐朽氣息撲面而來,嗆得她一陣咳嗽。屋內(nèi)一片漆黑,只有門外巷子里昏黃的路燈光線,勉強勾勒出一些家具模糊的輪廓,如同蟄伏的獸影。

她沒有開燈。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像是要掙脫束縛。她憑著直覺,跌跌撞撞地穿過堆滿雜物的堂屋,直奔記憶中伊凌翔那個小小的房間。

門同樣虛掩著。她推門而入。

房間更暗。借著窗外透進來的微弱光線,她看到一張蒙著厚厚灰塵的舊書桌,桌面上空空蕩蕩,只有一個同樣落滿灰的、老式木把手抽屜。

穆玉琴撲到桌前,灰塵被她的動作激起,在微弱的光線下飛舞。她劇烈地咳嗽著,雙手卻毫不猶豫地抓住了那個冰冷、沾滿灰塵的抽屜把手。鎖已經(jīng)壞了,她用力一拉!

“哐當”一聲,抽屜被整個拉了出來,帶起一大片嗆人的塵霧。

她顧不得這些,雙手顫抖著,近乎粗暴地在抽屜里翻找。指尖觸到的只有冰冷的木頭、粗糙的紙張邊緣和散落的零碎雜物。灰塵嗆得她眼淚直流,但她不管不顧,像著了魔。

終于!

她的指尖碰到了一個熟悉的、帶著硬質(zhì)封面的物體邊緣。她的動作猛地僵住,心跳仿佛也在那一刻停跳。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將那東西從一堆雜物中抽了出來。

是那本物理題集。

藍白的封面早已褪色發(fā)黃,邊緣卷曲磨損得厲害,上面還殘留著當年水洼里的泥污干涸后的深褐色印記,像一塊丑陋的傷疤。題集沉甸甸的,帶著歲月的重量和塵埃的冰冷。

穆玉琴的手指抖得厲害,幾乎拿不住它。她用盡全身力氣,才勉強翻開那同樣發(fā)黃變脆、寫滿密密麻麻字跡的扉頁。

扉頁上,空白處,密密麻麻,寫滿了名字。

不是公式,不是演算,不是任何與物理有關的東西。

是名字。

“穆玉琴”。

“穆玉琴”。

“穆玉琴”……

每一個字,都深深淺淺,用力地刻在發(fā)黃的紙頁上。有些筆畫遒勁,墨色深濃,力透紙背;有些則輕淺顫抖,帶著一種無法言說的脆弱和掙扎。它們擠滿了扉頁的每一寸空白,甚至爬上了邊緣,層層疊疊,無窮無盡。像一場無聲的、絕望的吶喊,像被囚禁的靈魂一遍遍徒勞地描摹著唯一的救贖。

淚水瞬間決堤,洶涌地沖出眼眶,滾燙地砸落在那些密密麻麻的名字上,迅速洇開一片片深色的、顫抖的水痕。她死死咬著嘴唇,不讓自己哭出聲,身體卻抖得像秋風中的最后一片葉子。

就在這時,一張折成方塊的、質(zhì)地稍硬的白紙,從題集泛黃發(fā)脆的紙頁間滑落出來,無聲地飄落在積滿厚厚灰塵的地面上。

穆玉琴的目光被它牽引著,緩緩下移。她慢慢地、極其緩慢地彎下腰,伸出劇烈顫抖的手指,像是觸碰易碎的幻夢,拈起了那張紙。

她顫抖著,一點一點地,將它展開。

是一張診斷報告單。

打印的鉛字冰冷而清晰。姓名:伊凌翔。性別:男。年齡:18歲。日期……穆玉琴的目光死死釘在那個日期上,瞳孔驟然收縮!那串冰冷的數(shù)字,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進她的眼底,烙進她的靈魂深處——

赫然正是七年前,在梧桐樹下,他對她說出那句“你太耽誤我時間了”的……第二天!

診斷意見那一欄,幾個加粗的黑色鉛字,像猙獰的判決,刺得她雙眼劇痛:

**進行性肌萎縮癥。**

紙張從她徹底失去力量的手中飄落,像一片無力的枯葉,無聲地落回厚厚的灰塵里。

窗外,不知何時下起了雨。雨點漸漸瀝瀝,敲打著老屋殘破的瓦片,發(fā)出單調(diào)而冰冷的聲響。風從破敗的窗欞縫隙里灌進來,帶著潮濕的寒意。

穆玉琴再也支撐不住,身體順著冰冷的書桌邊緣滑落下去,重重地跌坐在積滿塵埃的地面上。她蜷縮起來,雙手死死抱住那本寫滿她名字的舊題集,把它緊緊、緊緊地按在劇烈起伏的、痛到窒息的胸口,仿佛那是唯一能抓住的、屬于他的溫度。

七年筑起的堤壩徹底崩潰。壓抑了七年的委屈、不解、恨意,連同此刻排山倒海而來的悔恨、心痛和鋪天蓋地的絕望,終于沖垮了一切。她再也無法抑制,將臉深深埋進那本散發(fā)著霉味和陳舊紙墨氣息的題集里,發(fā)出了一聲凄厲到扭曲的、如同瀕死小獸般的哀嚎。

那聲音嘶啞破碎,穿透了老屋腐朽的梁木,撞在冰冷的墻壁上,又被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一點點地,吞噬殆盡。

雨下了一夜,又下了一整天。天空是鉛灰色的,沉甸甸地壓在頭頂,雨絲細密而冰冷,織成一張無邊無際的灰網(wǎng),籠罩著郊外寂靜的墓園??諝鉂窭涞么坦牵瑤е嗤梁筒菽颈挥晁磸徒莺筇赜械摹⒊恋榈榈母鄽庀?。

穆玉琴獨自一人,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濕滑泥濘的山道上。冰冷的雨水早已打濕了她的頭發(fā),一縷縷濕漉漉地貼在蒼白的臉頰和脖頸上。雨水順著發(fā)梢、衣角不斷滴落,單薄的外套濕透了,緊緊裹在身上,卻感覺不到絲毫暖意,只有透骨的寒。她懷里,緊緊抱著那本被雨水洇濕了邊角的舊題集,像抱著最后的浮木。

墓碑很新,卻又顯得很舊。新的是石料的光澤,在陰雨天里泛著冷硬的灰白;舊的是上面刻著的名字,每一個筆畫都像刻在她心尖上,早已被時光和悔恨反復摩挲了千萬遍。

**伊凌翔**

三個字,冰冷,沉默。

穆玉琴在墓碑前停下腳步。雨水順著她的睫毛滾落,模糊了視線,也模糊了墓碑上那張小小的、鑲嵌在陶瓷照片框里的黑白影像。照片上的少年笑容依舊干凈,眼神清亮,帶著未經(jīng)世事磋磨的飛揚神采,定格在生命最蓬勃的瞬間。那笑容像一把鈍刀,反復切割著她早已血肉模糊的心臟。

她緩緩地、極其緩慢地彎下腰,小心翼翼地將懷中那本飽經(jīng)滄桑的物理題集,輕輕放在了墓碑前干燥的基座上。題集藍色的封面在灰暗的雨幕里,像一塊小小的、固執(zhí)的藍。

然后,她雙膝一軟,“咚”地一聲,重重地跪倒在冰冷的、浸透了雨水的泥地里。濕冷的泥濘瞬間浸透了她的褲管,刺骨的寒意順著膝蓋直往上鉆。

她抬起手,沒有擦拭臉上的雨水和淚水,那雙曾經(jīng)明亮、此刻卻布滿紅血絲、深陷在巨大悲痛中的眼睛,死死地盯著墓碑上那張小小的照片。

“騙子……”她翕動著毫無血色的嘴唇,聲音嘶啞得幾乎不成調(diào),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破碎的胸腔里硬擠出來,帶著血沫,“伊凌翔……你這個……大騙子……”

雨水混著淚水在她臉上肆意流淌,分不清彼此。她猛地抬起雙手,不是去擦拭,而是狠狠地、徒勞地去抓面前被雨水泡得松軟的泥土!指甲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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