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衣！蟒袍玉帶！”

那斬破秦王府死寂的冷喝仍在耳際震蕩，下一刻，朱樉的身影已沐浴在黎明前最濃稠的黑暗中。馬蹄碾過空曠御街，踏碎料峭春寒，直逼威嚴如巨獸的奉天殿。

朱樉高踞鞍上。

周身沐浴在將明未明的曦光里。晨色勾勒出他悍如磐石的肩背線條，挺拔似要刺破青冥！

但更為耀眼的，是那身煌煌然披掛的——明黃為底、金絲織就的四爪盤蟒親王常服！

五爪為龍天子用，四爪為蟒王侯衣！

深紫蟒身盤繞于明黃云海之上，每一片鱗甲都由細如發絲的金線絞纏綴成，在熹微的晨光中吞吐著內蘊的尊貴神光！腰束青玉鑲金帶，一塊質如凝脂的龍紋羊脂玉佩懸垂于前，瑩潤生輝。金冠束發，每一道紋飾都昭示著皇權浩蕩，宗室之尊！

這正是方才在秦王府暖閣之外，他口中冷然下令的“蟒袍玉帶”！尊貴煊赫，凜然不可侵犯！

然而——

若視線凝落于細微！

那明黃金蟒的袍擺下方寸！袍服外側近膝處！幾處邊緣不起眼的褶皺所在！赫然暈染著數片干涸發黑、呈潑濺散射狀的血跡！如同猙獰的暗紅花紋，深深刺破這尊榮的華服錦緞！肩部靠近蟠龍戲珠紋樣處，一道長約寸許的、不易察覺的撕裂口微微翻卷著！撕裂處的金線絞絲竟已被某種鋒銳之物齊刷刷切斷！甚至將那猙獰內里深紫夾絨里襯也透出了一抹暗紅，如同內里潰膿的瘡口！玉帶扣環之下，衣袍褶痕深處，幾點粘膩的烏黑污垢死死嵌在精細的織紋縫隙中！縱是金蟒煌煌，也蓋不住那來自塞外風雪、生死邊緣的骯臟印記與血腥氣味！

尊貴無雙的親王朝服之下，是洗刷不凈、浸透骨髓的千里血霜！

這精心穿戴的蟒袍玉帶，非但未能磨平他身上那股子跋涉萬里、血火洗禮出的沖霄煞氣，反而與其形成了最極致、最刺眼的碰撞！如同將一把剛剛飲血無數、鋒芒未冷的絕世兇兵，強行塞入供奉神祇的黃金劍鞘！

此刻，那扇象征著皇權極致，沉重無比的蟠龍朱漆大門，被兩名面如土色的大太監，用盡全身力氣從內推開！

門內，是醞釀到了極致、如同實質般沸騰的巖漿煉獄！滾燙的怒氣混雜著龍涎香的奇異味道撲面而來，將門外的晨曦都扭曲！

“朱樉——?。?！”

如同九幽萬魔齊喑、混同九天劫雷共振的咆哮聲！帶著焚毀乾坤的狂怒！裹挾著令人心臟爆裂的毀滅力量！如同破城巨槌，悍然轟擊而出！聲浪掃蕩殿堂，撞得那些高高懸掛的赤金龍首宮燈瘋狂搖曳、亂舞出癲狂的暗影！

朱樉面沉似亙古寒潭。

就在這咆哮聲浪炸開殿宇、震得殿外侍立太監如風中枯葉般瑟瑟發抖的剎那！

他動了！

迎著那足以將靈魂都震散的怒吼狂瀾！

身著金蟒王袍的高大身軀，如同跨越無垠時空的利劍，一步便踏入那扇豁然洞開的巨門！步幅之大！速度之疾！將那震耳欲聾的咆哮聲浪竟都壓在了身后！

朱紅色蟠龍大門在他身后轟然合攏！隔絕了最后一絲天光！

殿內！

赤金龍袍翻涌如沸騰血海的朱元璋，魁梧如山的身軀已從丹陛御座上狂暴彈起！他須發戟張，臉上每一道溝壑都因極致暴怒而扭曲變形！額角太陽穴處狂烈搏動的青筋如同盤踞的惡龍，幾乎要破膚而出！一雙血目如同地獄深處點燃的兩座不滅火山，噴射著要將眼前逆子燒成灰燼的熔巖烈焰！

“轟——?。?！”

一只布滿厚厚老繭、曾握緊刀柄定鼎乾坤、也曾批閱奏章指點江山的巨掌，帶著萬鈞之力，重重拍在御座前那碩大無朋、象征著帝國權柄的蟠龍金絲楠木御案之上！力量之大，仿佛整個奉天殿都為之一震！案上堆積如山的奏章如同被颶風掃過，轟然倒塌傾瀉！墨硯翻倒，濃黑的墨汁如潑灑的污血般四濺飛射，濺落在明黃緞面的奏本和光潔的金磚上，觸目驚心！沉重的玉璽、精巧的筆架哐當作響，在案上狼狽滾動！整張堅固無比的御案都在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與震顫！

金磚地面瞬間布滿狼藉的墨點、散落的奏章和傾倒的器物，一片狼藉，如同剛剛經歷了一場無形的風暴！

“反了！你是真反了天了？！朕的好兒子！朕最得意的戰將！！”他死死盯著朱樉身上那在混亂光影中依舊刺眼的蟒袍，那象征著無上恩寵的四爪蟠龍此刻在他眼中卻充滿了巨大的諷刺！“你聰明伶俐！論弓馬騎射，論排兵布陣，朕的兒子里，你數這個！”他猛地豎起一根大拇指，指節因用力而發白！“連標兒！你大哥！最仁厚，最信任兄弟的太子！他都拍著胸脯跟朕說，二弟是國之柱石，是替他鎮守北疆的鐵壁！！”*提及太子朱標，朱元璋的聲音里閃過一絲復雜難言的痛楚，那是對長子信任的辜負，更是對眼前這“鐵壁”崩塌的錐心！“穿得是朕親賜的蟒袍！戴得是朕親頒的玉帶！享的是親王極榮！萬人敬仰！可你…你都干了些什么？！認賊作兄！私通前朝余孽！視朕的旨意如無物！罔顧國法朝綱！去給那北元頭子王保?！斈墙吾t！朱樉?。　?他幾乎是咆哮著喊出兒子的名字，胸膛劇烈起伏，“你抬起頭！看著朕！告訴朕！你心里到底還有沒有你這個父皇？！還有沒有這大明的江山？！還有沒有對你大哥太子的那點——兄弟忠心？?。　?

最后一句關于“忠心大哥”的質問，如同最鋒利的匕首，刺向朱樉最核心的身份認同。聲浪在空曠死寂的大殿中反復回蕩、撞擊，帶著帝王之怒那足以碾碎一切的威壓，但更深沉的，是一個父親面對最優秀、最寄予厚望的兒子，做出最“荒唐”、最“背叛”行徑時，那無法言喻的、幾乎要將心撕裂的錐心之痛！這痛，甚至蓋過了純粹的憤怒。

朱樉就站在這片由帝王怒火制造的狼藉與精神風暴的核心。殿內殘余的龍涎香混合著墨汁的苦澀氣味，彌漫在凝重的空氣中。他心中那點“虎毒不食子”的依仗仍在，想著再嚴重，也不過是挨頓皮肉之苦罷了。

一身朝服染盡風塵暗污，金蟒蟠踞其上，肩頭撕裂處透出的暗紅與袍擺潑濺的深褐血漬，如同開在這華服之上的詭異之花。

他身形挺立如松，紋絲未動！腰間青玉鑲金帶垂下的流蘇平穩無波！金冠束發，映著搖曳的宮燈，面容沉靜得如同萬載不化的玄冰！唯有那雙深潭般的眼眸，在頭頂癲狂凌亂的光影交錯里，亮得驚人！如同焚盡一切虛妄的金色火焰！穿透殿內的昏暗與壓抑，直直地、毫無閃避地迎向御座之上，朱元璋那燃燒著怒火、痛心與深深不解的目光！

穿蟒袍又如何？著玉帶又怎樣？

這身浴血歸來的軀殼之內，那顆護我所護、踐我所諾的心，便是九霄雷霆劈下！亦不會移動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