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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章 紙錢!你一份!我一份!

晚霞如血,浸染著西洋河堡孤寂的蒼穹。塞外的風帶著涼意,卷起校場上的塵土,吹得大明軍旗獵獵作響。

高敬石一把扯開山文甲的絆扣,帶著一身燥郁的汗氣與塵土,大踏步撞進廳堂。

“哐當!”那副沉重的鐵甲被他狠狠摜在青磚地上,發出刺耳的銳響。

“直娘賊……一群沒卵子的慫貨!”他低聲咆哮,如同困獸。

他領五百鐵甲而來,本已磨快了刀,憋足了勁。

準備效仿朱可貞那般,砍幾顆抗命的腦袋,用滾燙的血在這塞上立下總督府不容挑釁的規矩!

可結果呢?

此地的士紳軍官,一個個溫順得像見了狼的綿羊!

清查文書所至,無人敢有半分遲疑,幾乎是爭先恐后地將隱匿的田產雙手奉上。

他們怕了!

他們清楚地很,交出田產,破財免災,或許還能活。若是反抗……那便是立斃當場,絕無生理!

這種碾壓式的“順遂”,讓他蓄滿全身力氣的拳頭徹底砸空,只剩下一股無處發泄的、極其別扭的燥郁和空虛。

“真他娘……無趣!”他狠狠一腳踹出,身旁的矮凳頓時碎裂開來!

就在這時,一名親兵快步奔來,躬身呈上一封火漆密信:“將軍,大同巡撫衙門,白先生遣心腹星夜送來的?!?

“孟育?”高敬石粗黑的眉毛一挑,腦海中閃過那道青衫身影。

他升起一絲興趣,大手撕開火漆,低笑一聲:“這酸??!莫不是無人同他拌嘴,想俺老高了!”

他揮退親兵,就著跳動的燭火展信細讀。

堂內漸漸靜了下來,只有紙張摩擦的沙沙聲和高敬石的呼吸聲。

起初,他還有些不在意,隨即,眉頭越鎖越緊,捏著信紙的手指也慢慢用力。

信上字跡從容,卻字字驚心。

代王府的跋扈、宗人府勘合的威壓、三百鐵甲受辱鎩羽、白慧元與張宗衡、滿桂諸人的無計可施……

最終,那含蓄卻無比清晰的請托,如同燒紅的烙鐵,燙在他的眼里。

他沒有暴怒,也沒有立刻跳起來嚷嚷著要殺人。

他只是緩緩將信紙按在粗糙的木案上,厚實的手掌青筋暴起,幾乎要將那紙張摁進木頭里。

燭光映著他布滿扎須的臉,那雙慣常閃爍著悍勇乃至幾分混不吝光芒的環眼里。

此刻翻涌的是極為復雜的神色——有震驚,有憤怒,但更多的是一種沉甸甸的、了然的凝重。

“他娘的……”

半晌,他才從牙縫里擠出一聲低罵,聲音沙啞,“代王府……好大的狗膽!”

他高敬石是莽,是常常憑一股血勇辦事,但他不傻。他太清楚這封信意味著什么。

這絕非普通的請托,這是白慧元、滿桂、張宗衡那等人物都被逼到絕境后。

萬般無奈下遞出來的一把……淬毒的刀。而執刀的人,選了他高敬石。

他腦海中倏地閃過白慧元那廝的身影。

總是穿著一襲洗得發白的青衫,身子單薄得像棵竹子,仿佛風一吹就折。

可那雙眼睛里藏著的算計和堅韌,卻比遼東的老山參須子還密還深。

“呵……”高敬石忽然嗤笑出聲,帶著幾分自嘲,幾分了然,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

“白孟育啊白孟育,你這滿肚子壞水的酸丁!又他娘的算計到老子頭上了!”

他笑罵著,語氣里卻并無多少真正的惱怒。他懂白慧元,正如白慧元懂他。

白慧元算準了他會看透這其中的無奈與兇險,也算準了他看透之后,依然會做。

因為信里字字句句,都透著絕不能將徐承略牽連進來的深意。

想到徐承略,高敬石的眼神驟然變得銳利如鷹,所有的雜念瞬間褪去。

那是他的伯衡弟!是能讓他這頭孤狼心甘情愿俯首帖耳、誓死相隨的主帥!

是從尸山血海里幾進幾出、能將身家性命都托付給他的生死弟兄!

如今,有人用“祖制”這軟刀子,架在了伯衡的脖子上。

逼得他麾下的能人干將寸步難行,甚至要動搖他在宣大立足的根基!

“不能讓伯衡知道……”高敬石喃喃自語,這是信里的核心,也是他瞬間做出的決斷。

這污糟事,這潑天的風險,合該由他這等身有“匪氣”的人來扛。

他緩緩站起身,粗獷的臉上再無戲謔,只剩下一片近乎冷酷的沉靜與決絕。

他知道此去意味著什么,他知道面對代王府是何等兇險。

他知道一旦事發,最好的結果恐怕也是丟官去職,更可能的是萬劫不復。

但那又怎樣?

他高敬石的命,早就是徐承略的了。

能替伯衡劈開這條血路,掃清這障礙,便是將來被綁赴法場,吃那一碗斷頭飯,他眉頭也不會皺一下!

“酸丁,這次便讓你算計成了?!彼麑χ猛馊缪臍堦枺路鹗菍χh在大同的白慧元低語。

嘴角扯出一絲野性的、近乎瘋狂的弧度,“這活兒,老子接了!”

他拿起那封信,就著燭火點燃,跳動的火焰將他最后的猶豫吞噬殆盡。

高敬石張口爆喝:“來人,連夜拔營,開赴大同!”

大同巡撫衙門前,石獅肅穆。

馬蹄聲碎中,高敬石領著五百銳卒,風塵仆仆地勒馬停駐。

得到消息的白慧元與滿桂早已迎出轅門。

“高參將!”滿桂聲若洪鐘,大步上前,蒲扇般的大手重重拍在高敬石的臂甲上,金鐵交鳴,

“可算把你盼來了!”

張宗衡亦拱手為禮,面上帶著官場應有的鄭重與一絲不易察覺的復雜:

“高將軍一路辛苦,且入內敘話?!?

高敬石目光如電,掃過眾人,最后精準地釘在刻意縮在滿桂魁梧身形之后、那一襲略顯單薄的青衫上。

場面話尚未說完,高敬石已咧開嘴,露出森森白牙,那笑容卻帶著沙場特有的痞氣和寒意,徑直打斷了寒暄:

“呵!白孟育!你個滿肚子算計的酸??!莫要以為縮在人后,俺老高就瞧不見你!”

他聲音洪亮,震得空氣一滯。

白慧元身體微微一顫,只得從滿桂身后緩步走出。

清癯的臉上帶著些許窘迫和更深的愧疚,嘴唇翕動,卻未能成言。

高敬石大步逼近,幾乎與他面貼面,居高臨下地逼視著他,聲音陡然壓低,卻字字如錘,砸在白慧元心上:

“少給老子擺出這副慫樣!俺老高不傻!那燒紙(紙錢)給老子備好了沒?

我可不想到了下頭,還他娘的是個窮鬼!”

這句話,粗糲無比,卻又如同一道暖流,瞬間沖垮了白慧元心中所有的不安與愧疚。

高敬石看穿了一切,他明知是火坑,卻毫不猶豫地跳了,并且用最男人的方式告訴他。

老子不怪你,咱們的事,生死之后再說!

一股酸楚與滾燙的慰藉同時擊中白慧元,讓他鼻腔發酸,眼眶發熱。

他強行壓下翻涌的情緒,抬起眼,迎上高敬石的目光。

嘴角扯出一個比哭更難看的笑容,聲音卻異常清晰堅定:

“敬石兄放心……早已備妥。備了兩份,你一份,我一份?!?

短暫的寂靜后。

“哈哈哈!好!好個你一份我一份!是條漢子!這才像話!”

高敬石猛地爆發出雷鳴般的大笑,那笑聲震得屋檐上的灰塵似乎都簌簌而下。

他重重一掌拍在白慧元肩上,力道之大,讓后者一個趔趄,痛得齜牙咧嘴。

卻也終于將那滿腔的愧疚與酸楚拍散,化作了一絲無奈的、釋然的笑。

所有虛偽的客套、無奈的算計、悲壯的決絕,盡在這粗野的笑聲與一句“你一份我一份”中,消融殆盡。

滿桂與張宗衡對視一眼,亦是從心底松了口氣,隨即涌起的是一股更為沉重也更為純粹的力量。

無需多言,這便是生死弟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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