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上解銀，多用以重賂韃虜，亦或留作山東河南境內的所謂義軍實則山匪等地所用。”

朱慈烺緩緩點頭，應廷吉道：“如今朝廷已經和韃子撕破了面皮了，這解北銀子這么多，還有什么好送的？”

“那些山匪，究竟能否為我所用，尚且兩說，只怕清軍一來，即便投降，其本為無恥無義之人嘯聚而成，果真有為義舉者，又有幾何？”

“故而，學生的意思是……截了這解北銀子，咱們江北留作自用！”

饒是朱慈烺這個沒什么禮法束縛的后世人，聽了應廷吉這話都是不免一驚，甚至是身上起了汗毛，微微有些詭異的看著應廷吉。

你小子瘋了？

上一個敢擅自截留朝廷的銀子，雖然是用來堵虧空，卻還是給自己子孫干成吃粥都只能吃摻了沙子的，只能寫一本《石頭記》懷念曾經的奢靡生活……

不過朱慈烺考慮的并不是這個，畢竟他壓根兒就沒想活著，死都不怕了，還怕南京小朝廷怪罪？

他真正擔心的是……

“會不會……有什么閃失？如今江左形勢你也知道，本宮手令，未必有用。”

朱慈烺皺著眉頭思索著，他真正擔心的是就算是這么辦了，反而是攔不下這筆銀子，那不就是竹籃打水了？

期望用自己一個落魄太子的手令就讓江左官員乖乖聽命，未免有些……太幼稚了，連他朱慈烺自己都不覺得自己有這么大面子。

應廷吉反而是十分自信：“殿下有所不知，如今江左形勢……莫說是太子，隨便一個，也能截下！只看，有沒有這個手筆！只要四字，名正言順！即可。”

朱慈烺微微沉吟，越想越是雙眼發亮，有道理啊！

就在不久之前，沈廷揚運送的數百艘糧草，本是用來給吳三桂酬軍的，不也是被劉澤清以自用的名義給“支取”攔截下來了？

他劉澤清都敢這么干，我幕府軍就不敢了？

你劉澤清有兵有將，打著北伐的名義，區區一個伯爺都敢這么做，沒道理我幕府軍同樣有兵有將，同樣是北伐，甚至于打著的還是太子的名義，就不敢這么做了！

當然，朱慈烺也有自己的考量，自己的手令之所以發不出去，被人當成擦屁股紙，就是因為沒有權威認證，而幕府軍做自己的靠山，用自己的“虎皮”只要能用這一次，那么后面就算是沒有幕府軍撐腰，他朱慈烺的手令，就同樣也沾上了權威二字了！

命令就怕沒人聽，只要有人聽了，那么后面的人見你聽了，他自然也就跟著聽了！

權威崇拜，就是這樣漸漸的集聚形成的，所以這件事，利國利民利己啊……

應廷吉看朱慈烺沉吟，還以為朱慈烺仍在猶豫，甚至是擔心自己的安危，于是急忙對朱慈烺保證道：“只要有太子您的命令，幕府軍上下無人敢不聽從，就算是史公，見木已成舟，責怪的只有學生，又豈敢對殿下您抱有怨言？”

朱慈烺聞言回過神來，笑著對應廷吉道：“何出此言！此為我之謀劃，我自取之，散于諸將，與旁人無關。”

朱慈烺笑著微微瞇眼看著應廷吉，你小子跑這兒來跟我爭功了？必須得讓幕府軍知道，這筆錢是誰給他們弄來的，又是誰能給他們發錢！

是我朱慈烺，可不是你應廷吉！

應廷吉卻是理解錯了，聽朱慈烺如此說，再加上朱慈烺方才的表現，不由得心下感動非常：“太子這是擔心我因此擔上這殺頭大罪，自己主動將‘罪名’全都攬過去了，太子……”

應廷吉越想越是心酸，越想越是生出視為知己者死的慷慨，竟是猛然跪下，對著朱慈烺叩首道：“是！幕府軍上下，若得太子如此恩遇，誰人敢不生出向死之心！皆必聽從太子號令，為大明，為太子，鞠躬盡瘁，死而后已！”

說著應廷吉便是對著朱慈烺叩頭大哭，朱慈烺不由得有些撓頭，這怎么又哭了……

于是上前勸慰了應廷吉兩句，又為他寫了手令，對應廷吉道：“你可不必先知會幕府中人，先行命幕府將士們等著領賞，取來解北銀子之后，立刻就地發放，只說是我的命令便是，若一應官吏敢有阻攔的，只叫他來尋我。”

應廷吉抹著眼淚雙手無比珍重的接過手令：“學生即刻去辦！”

朱慈烺一想到自己的第一道命令即將生效，并且漸漸建立起威權，便是心情大好，勉勵了他兩句之后親自送他到了牢門處。

應廷吉感動非常，出了門走上了大街也是哭泣不止，正在這時，被史可法委任先行返回揚州處理事務的侯方域恰好路過，見應廷吉如此不由得有些奇怪：“咦？棐臣兄，你這是……”

應廷吉見了侯方域，依舊是哭泣不止，將方才朱慈烺的所作所為說出之后，對侯方域哭訴道：“有儲君若此，我明祚竟亡哉！我明祚竟亡哉！”

侯方域聞言也是頗為震驚，甚至于看著大牢的方向緩緩點頭慨嘆：“古之圣賢君王，莫過如此……”

應廷吉對著侯方域拱手，侯方域急忙轉過身正色的對應廷吉還禮，應廷吉哭訴道：“太子，我幼主也，如此賞我識我，我已決意與太子諧亡，揚州若不存，則我請君斬我，先太子而去！”

侯方域感慨的對著應廷吉拱手，隨后兩人躬身一禮，應廷吉這才是仰天大哭著去了。

侯方域也是感慨萬千，看了一眼朱慈烺的監牢方向走了，晚上處理完公務躺在榻上，輾轉反側，想起白天之事，實在是激動的難以入眠。

于是起身挑燈，洋洋灑灑寫了近千言的一封信給遠在廣東的友人方以智，如今在廣東躲避阮大鋮報復，改名“吳石公”的方以智其實也活得十分落魄。

由于是被流放過來的，他家里人都不知道，尤其是他父親現如今奉著祖母在北方養老，他身上也沒了銀子，就只能靠賣藥為生。

這么長時間的生活苦打，讓這位從小錦衣玉食的官宦人家公子褪去了臉上的青澀和幼稚，同樣因為跨過了大半個大明，見識了人間冷暖之后，漸漸的竟達到了“世事洞明即學問”的境界，對大明更是已經失望透頂。

因此他方才改名吳石公，早已熄了當年仍是青年之時的一腔報國熱血，因此此時得了侯方域的書信也并不激動，儼然已經不想當初那般急著趕回南京，謀個一官半職的心態了。

抱著這般心態展開信來緩緩讀了，不由得也是站起身面色微變，踱著步子的又讀了一遍，信中侯方域將朱慈烺的所作所為和言語皆是對方以智講了一遍：“棐臣聞之，仰天嚎啕而出，江左百官文武，豈有不翹首以盼如此明君者？”

“有太子若斯，則大明國祚未必便絕，君也可早做打算，大丈夫豈可當真終老山林？萬勿真為‘無事公’也！”

侯方域自己睡不著也就算了，他這般一封書信來了，將本個心靜如水的方以智也是激的心潮澎湃。

夜里同樣是輾轉反側的不斷反思著自己，現如今這般天下局勢，眼看便要腥塵撲面，自己卻避居嶺南，裝作不知……太子尚且有死戰之心，為臣者，卻一心逃避……

想到這兒方以智翻身而起，心潮澎湃之下轉身走到了書桌前。

“嗯~老爺，這么晚了，您怎么還不歇息？”

榻上的美人兒支起身來，雪膩香肩隨著錦被滑落而露，滿室生香。

這當然不是方以智的夫人，方以智的夫人大才女潘翟如今正在家鄉照顧全家老少，失去了丈夫這個頂梁柱之后，公公方孔炤帶領全家歸隱家鄉桐城城外的白鹿山莊，一家老老少少都要潘翟照料，自然是不能跟丈夫一同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