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驛囚龍:吉安府衙的寒夜
順治六年冬,贛水嗚咽。吉安府那間臨時充作行轅的破敗驛站,在呼嘯的北風中瑟瑟發抖,如同籠中困獸。驛站大堂早已撤去桌椅,空蕩得能聽見梁上老鼠嚙咬木頭的悉索聲。幾盞昏暗的牛油燈,在穿堂風的撕扯下搖曳不定,將墻壁上剝落的官文告示映得鬼影幢幢。
耿仲明獨自坐在冰冷的青磚地上,背靠著一根粗大的承重柱。他身上那件象征靖南王爵位的四爪蟒袍,沾滿了旅途的泥塵和干涸的血跡——那是部將陳紹宗臨刑前噴濺的。昔日威震江南的王者,此刻形容枯槁,眼窩深陷,唯有一雙眸子在昏暗中偶爾閃過鷹隼般的銳利,隨即又被更深的疲憊與灰暗淹沒。
他手中無意識地摩挲著一塊冰涼的鐵牌,邊緣已被歲月磨得光滑。那是東江鎮“毛”字營的老軍牌,背面刻著一個小小的“耿”字。當年在皮島,毛帥親手將它別在他胸前,拍著他的肩膀說:“小子,跟著我,殺韃子,保家國!”鐵牌上的寒氣,似乎比這贛南濕冷的冬夜更刺骨,直透骨髓,勾起無數血火交織的碎片。
門外,是重重疊疊、甲胄鮮明的正黃旗滿洲兵。他們的腳步聲沉重而規律,刀鞘與甲葉碰撞發出冰冷的金屬摩擦聲,像無形的鐵鏈,一圈圈纏繞在這座孤島般的驛站。驛站唯一的出口,被一桿繡著猙獰獬豸圖案的大纛旗堵得嚴嚴實實,那是刑部侍郎阿山,奉旨“護送”他進京的欽差標志。
空氣凝滯得如同灌了鉛。只有驛站后院那棵虬枝盤結的老槐樹,在風中發出嗚咽般的低嘯,像極了遼東雪原上餓狼的長嚎。
骨哨驚心:故人亡魂的嗚咽
“嗚——嗚——嗚——”
一陣極其微弱,卻又無比清晰的骨哨聲,毫無征兆地穿透風聲,鉆入耿仲明的耳膜。那聲音凄厲、尖銳,帶著深入骨髓的怨毒和冰冷,并非來自外界,仿佛就在他腦海深處直接響起!
耿仲明猛地一顫,手中的鐵牌差點脫手。他瞬間繃直了身體,渾濁的眼眸爆射出駭人的精光,死死盯向聲音的“源頭”——空無一物的黑暗角落。
那是陳紹宗的骨哨!用他自己的指骨磨成!臨刑前,那漢子被按在斷頭臺上,生生咬斷了自己的食指,血淋淋地塞進嘴里,用盡最后的力氣,吹出了三聲短促、破碎、卻足以撕裂靈魂的尖嘯!伴隨著那哨音的,是他怨毒的血書:“耿帥負我!”
此刻,這亡魂的哨音,竟如跗骨之蛆,在這絕望的寒夜重現!
“誰?!”耿仲明低吼出聲,聲音沙啞干裂,如同砂紙摩擦。他扶著柱子艱難站起,蟒袍下擺掃過冰冷的磚地。他死死按住腰間佩刀的吞口,那柄跟隨他半生、飲過無數敵酋鮮血的雁翎刀,此刻卻沉重得像塊頑鐵。刀,救不了陳紹宗,也救不了他自己。
“大帥……”一個壓抑著巨大悲痛的聲音在角落陰影里響起。是他的親兵隊長韓鐵手。這個遼東老兵,當年在鐵山之戰中為救耿仲明,右手被后金兵的狼牙棒砸得稀爛,只剩三根扭曲的手指勉強握著刀柄,故得此名。此刻,他像一尊石雕般隱在暗處,布滿風霜的臉上涕淚縱橫,卻又強行忍住不發出聲響,怕引來外面滿洲兵的注意。他手中緊緊攥著一塊沾血的破布,那是陳紹宗被拖走時遺落的。
“是紹宗兄弟……是兄弟們在哭……”韓鐵手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他指向窗外,指向那無邊的黑暗,“從旅順口沉船的海底,從杏山壘起的京觀,從揚州城外漂滿尸體的護城河……他們都在問,問大帥,為什么?!為什么我們東江的兄弟,最后要死在自己人手里?死在……死在韃子的屠刀下?”最后幾個字,他幾乎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帶著泣血的控訴。
耿仲明身體劇烈一晃,仿佛被無形的重錘狠狠擊中胸口。他閉上眼,陳紹宗那張因憤怒和絕望而扭曲的臉,與旅順口海戰中漂浮的蒼白浮尸、杏山降卒被屠殺前驚恐的眼神、揚州十日那沖天而起的火光和婦孺的慘嚎……無數張面孔,無數個聲音,匯成滔天血浪,瞬間將他淹沒。
他扶住冰冷的柱子,指節因用力而發白,喉嚨里發出野獸受傷般的嗬嗬聲。韓鐵手的話,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準地刺穿了他用鐵血和權謀層層包裹的心防,露出了里面早已千瘡百孔、流膿淌血的瘡疤——背叛的瘡疤。背叛了毛帥,背叛了東江的誓言,背叛了……他自己。
逆子逼宮:耿繼茂的冰冷匕首
“父王。”
一個冰冷、平板,毫無感情的聲音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悲愴。驛站那扇沉重的木門被推開,刺骨的寒風卷著雪粒子猛地灌入,吹得燈火瘋狂搖曳。一個高大的身影逆著門外燈籠微弱的光站在門口,甲胄上凝結著白霜。
耿繼茂。
耿仲明的長子,靖南王世子。他穿著簇新的滿洲式棉甲,頂戴上的紅纓在風中微微顫動,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一雙酷似其父的眼睛,此刻卻像兩口深不見底的寒潭,冷漠地注視著形容枯槁的父親。
他身后,跟著兩個面無表情的戈什哈(滿語:護衛),手按刀柄,目光銳利如鷹,牢牢鎖定著屋內的耿仲明和韓鐵手。驛站大堂內的空氣瞬間降至冰點。
“你來做什么?”耿仲明緩緩睜開眼,目光如刀,掃過兒子那身刺眼的裝束,聲音低沉而疲憊,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他努力挺直佝僂的脊背,試圖找回一絲屬于靖南王的威儀。
耿繼茂沒有回答,只是抬腳走了進來,皮靴踩在青磚上發出清晰的回響。他走到耿仲明面前三步遠的地方停下,目光掃過父親手中緊握的東江軍牌,又掠過韓鐵手手中那塊染血的破布,嘴角極其細微地向下撇了一下,那是一種混合著厭惡與不屑的弧度。
“奉欽差阿山大人令,也奉皇上密旨,”耿繼茂的聲音毫無波瀾,像在宣讀一份無關緊要的公文,“特來詢問父王,‘逃人案’涉案兵丁三百一十七人,除已正法者,其余隱匿者名單及下落,父王考慮得如何了?阿山大人說,這是最后的機會。”
“混賬!”韓鐵手再也按捺不住,猛地踏前一步,僅剩三指的手緊握刀柄,目眥欲裂,“世子!這是你親爹!是靖南王!韃子要逼死他,你也跟著遞刀子嗎?!那些兄弟,都是跟著王爺從尸山血海里爬出來的!你要把他們都賣了嗎?!”
耿繼茂的目光冷冷地轉向韓鐵手,如同看著一只擋路的螻蟻:“韓鐵手,這里沒有你說話的份。‘逃人法’乃國之大法,隱匿逃人,形同謀逆。父王一時糊涂,被爾等小人蒙蔽,才致今日之禍。交出名單,戴罪立功,皇上或可念在父王昔日微功,法外施恩,保全我耿氏一門血脈。否則……”他頓了頓,聲音更加冰冷,“滿門抄斬,禍及九族。韓鐵手,你想做耿家的千古罪人嗎?”
“你!你這忘恩負義的畜生!”韓鐵手氣得渾身發抖,作勢欲撲。耿仲明卻猛地抬手,止住了他。老王爺的目光,死死釘在兒子臉上,仿佛要穿透那層冰冷的面具,看清里面那顆早已陌生的心。
“保全血脈?”耿仲明的聲音嘶啞,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蒼涼笑意,“繼茂,我的好兒子,你告訴我,用三百多條忠心耿耿的老兄弟的命,換來的‘保全’,是保全誰的命?是你耿繼茂的榮華富貴?還是我耿仲明這頂早已銹蝕的王冠?”他緩緩搖頭,眼中最后一點光亮也熄滅了,“我耿仲明一生殺人無算,背主求存,早已罪孽深重。但讓我親手交出這些把命交給我的人,去給韃子千刀萬剮……我做不到。死,也做不到。”
耿繼茂的眼中終于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波動,但那絲波動迅速被更深的冰冷和決絕取代。他沉默了片刻,忽然向前又走了一步,幾乎與父親面對面。他微微俯身,用一種只有兩人才能聽到的、極其冷酷的聲音說道:
“父王,您老了,也糊涂了。您以為您不交,他們就查不出來嗎?阿山的人已經拿住了王興的聯絡人,順藤摸瓜,名單遲早會水落石出。您現在的‘硬氣’,除了拉著全家一起下地獄,讓耿家絕后,讓祖父祖母的墳塋被掘骨揚灰,還有什么用?”他的聲音如同毒蛇吐信,“皇上要的不是名單,是您的態度!是您向滿洲主子搖尾乞憐的態度!是您親手斬斷和過去、和那些‘東江余孽’最后一絲聯系的態度!”
他猛地直起身,從袖中緩緩抽出一物。不是名單,也不是圣旨。那是一柄尺余長的精鋼匕首!匕首的吞口處,鑲嵌著一顆小小的、卻異常刺眼的東珠——那是皇太極當年賜予“懷順王”的恩物!匕首在昏暗的燈光下,閃爍著幽冷的、淬毒般的寒芒。
“阿山大人說了,”耿繼茂的聲音如同地獄寒冰,“子時之前,若得不到滿意的答復,或名單……那么,就請您用這把御賜的‘恩賞’,給自己一個體面。”他將匕首輕輕放在耿仲明腳邊的青磚上,發出“叮”的一聲輕響,卻如同喪鐘轟鳴。“兒子……恭請父王上路。耿家的血脈和富貴,兒子會替您延續下去。”說完,他竟不再看父親一眼,轉身,帶著那兩個戈什哈,決絕地走出了驛站大門。
沉重的木門再次合攏,隔絕了外面的風雪,也隔絕了最后一絲人倫的溫熱。驛站內,只剩下匕首冰冷的反光,和耿仲明粗重如破風箱般的喘息。韓鐵手撲通一聲跪倒在地,看著地上的匕首,又看看面如死灰的王爺,喉嚨里發出絕望的嗚咽。
玉帶纏槐:王者的最后尊嚴
時間在死寂中緩慢流淌,每一息都如同凌遲。
耿仲明盯著地上那柄淬毒的匕首,皇太極虛偽的笑容、多爾袞陰鷙的眼神、順治帝稚嫩卻冷酷的面龐、阿山那副高高在上的嘴臉……還有耿繼茂那絕情的話語,交替在他腦海中閃現。冰冷的絕望,如同驛站外的贛江水,徹底淹沒了他。
他忽然低低地笑了起來,笑聲嘶啞、空洞,帶著無盡的悲涼和嘲諷。為自己可笑的一生,為這殘酷的結局。背叛者,終被背叛。屠刀,最終懸在了自己脖頸之上。這或許就是天道循環,報應不爽?
他緩緩彎下腰,沒有去碰那把匕首,而是撿起了地上那枚冰涼的東江軍牌,緊緊攥在手心,粗糙的鐵質邊緣硌得掌心生疼。然后,他解下了腰間那條象征著王爵尊榮的玉帶。玉帶由和田青玉片鑲金制成,沉重而冰冷。
“鐵手。”耿仲明的聲音異常平靜,平靜得可怕。
“王爺!”韓鐵手猛地抬頭,淚眼模糊。
“去后院,找那棵老槐樹。”耿仲明目光投向通往漆黑后院的甬道,“替我……選一根……最結實的橫枝。”
韓鐵手瞬間明白了,巨大的悲痛讓他幾乎窒息。“不!王爺!不能啊!我們殺出去!拼了這條命……”
“住口!”耿仲明厲聲打斷他,眼中迸發出最后的威嚴,那是屬于統帥千軍萬馬的靖南王最后的威光,“你想讓外面那三百多兄弟,還有他們的妻兒老小,都跟著陪葬嗎?你想讓耿家……斷子絕孫,挫骨揚灰嗎?我耿仲明可以死,可以背著千古罵名死,但耿家的香火……不能絕在我手里!”他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絲懇求,“鐵手,這是軍令。最后一道軍令。幫我……留個體面。”
韓鐵手渾身劇震,看著王爺眼中那不容置疑的決絕,看著那深如淵海的疲憊和悲涼。他知道,一切已無法挽回。這個鐵打的漢子,重重地、無聲地,以頭搶地,對著耿仲明磕了三個響頭,額頭上瞬間一片青紫。他猛地站起身,抹了一把臉,臉上只剩下一種近乎麻木的堅毅。他不再說話,轉身,像一具行尸走肉般,踉蹌著走向后院。
耿仲明看著韓鐵手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深深吸了一口氣。那口冰冷的空氣,似乎要凍結他的五臟六腑。他彎腰,撿起地上那條沉重的玉帶,又拿起那柄淬毒的匕首,掂量了一下,嘴角扯出一個冰冷的弧度。他將匕首隨意地插回自己的靴筒——它不配結束他的生命。
他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沾滿污垢卻依舊威儀的蟒袍,撣了撣并不存在的灰塵。然后,他邁開腳步,走向后院。步伐沉重,卻異常穩定。每一步,都像是踏在回憶的碎片上。
血月照影:毛帥鐵鞭的幻象
后院比前廳更加破敗荒涼。積雪覆蓋著枯草和斷垣殘壁。那棵虬枝盤結、形如鬼爪的老槐樹,孤零零地矗立在院墻一角。寒風吹過光禿禿的枝椏,發出尖銳的哨音,與腦海深處陳紹宗的骨哨聲詭異重合。
韓鐵手已經站在樹下,他找了一根離地約一人多高、手臂粗細、橫伸出來的結實枝干。他背對著耿仲明,肩膀在劇烈地抖動,壓抑著巨大的悲慟。
天空不知何時,云層裂開一道縫隙。一輪碩大、暗紅、如同浸透了血色的殘月,低低地懸掛在槐樹枝頭!詭異的紅光籠罩著整個荒蕪的后院,將斑駁的樹影拉得老長,如同無數扭曲掙扎的手臂。
耿仲明走到樹下,抬頭望著那輪血月,又看了看韓鐵手指的那根橫枝。他將手中的玉帶,用力拋了上去。玉帶精準地搭在橫枝上,沉重的玉片和金飾垂落下來,在血紅的月光下閃爍著詭異的光澤。
他搬過一塊半埋在雪里的斷碑石,墊在腳下。高度剛好。
就在他踏上斷碑石,雙手抓住那冰冷的玉帶,準備將頭頸套入那死亡之環的瞬間——
“耿!二!愣!子!”
一聲炸雷般的怒吼,仿佛穿透時空,在他耳邊轟然炸響!
耿仲明渾身劇震,猛地回頭!
血色的月光下,院墻的陰影里,赫然站著一個高大魁梧、頂盔摜甲的身影!那人豹頭環眼,虬髯戟張,滿臉怒容,正是他魂牽夢繞又愧疚半生的恩主——毛文龍!毛帥手中,緊握著那根令東江鎮上下聞風喪膽的熟銅鐵鞭!
“毛……毛帥?!”耿仲明失聲驚呼,幾乎從斷碑石上跌下來。韓鐵手也猛地轉身,驚駭地望著那空蕩蕩的墻影,只有血月投下的詭異紅光,哪里有什么人影?
幻覺?還是……亡魂索命?
“你個忘恩負義的王八羔子!”毛文龍的幻影須發皆張,鐵鞭直指耿仲明,聲音如同驚雷,在他腦海中震蕩,“老子教你本事,給你活路,指望你殺韃子,保家國!你倒好!殺了老子投韃子!幫著韃子殺自己人!你摸摸你的心,還在嗎?!被狗吃了?!”
“我……”耿仲明張口欲辯,卻發不出任何聲音。無盡的愧疚、恐懼和絕望瞬間攫住了他。
“看看你現在的樣子!”毛文龍的幻影逼近一步,銅鈴般的眼睛死死瞪著他,“像條被主子拋棄的癩皮狗!被自己的親兒子逼著上吊!你耿仲明不是有本事嗎?不是會背叛嗎?怎么落到今天這步田地?!你的王位呢?你的富貴呢?!你拿東江幾萬兄弟的血,換來的就是這個?!”鐵鞭帶著呼嘯的風聲,仿佛要當頭劈下!
耿仲明下意識地閉上了眼,等待著那想象中的雷霆一擊。然而,預想中的劇痛并未降臨。
再睜眼時,墻影空空,血月依舊。只有毛文龍那充滿鄙夷和憤怒的咆哮,似乎還在夜空中隱隱回蕩:
“……廢物!丟盡了我東江男兒的臉!滾去死吧!下到十八層地獄,老子再用鐵鞭好好招呼你!”
冷汗瞬間浸透了耿仲明的后背。那不是恐懼,是比死亡更深刻的羞恥!是靈魂被徹底剝開,暴露在血月之下,被最敬重也最愧對的人,唾棄鞭撻的極致痛苦!
“呵呵……哈哈哈……”耿仲明忽然仰天大笑起來,笑聲凄厲癲狂,在死寂的荒驛后院回蕩,驚飛了枯樹上棲息的幾只寒鴉。“罵得好!罵得好啊毛帥!我耿仲明……就是個忘恩負義、貪生怕死、背主求榮的廢物!就是個該下地獄的叛徒!!”他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
笑聲戛然而止。他眼中所有的掙扎、痛苦、愧疚,都在這一刻燃燒殆盡,只剩下一種死寂的平靜,一種看透一切的解脫。
他不再猶豫。雙手抓住那冰冷沉重的玉帶,用力拉緊,將頭頸決然地套了進去。腳下,猛地蹬開了那塊墊腳的斷碑石!
濁浪無聲:贛江吞沒的嘆息
沉重的身體驟然下墜!
玉帶瞬間繃直!堅硬的玉片邊緣深深勒入皮肉!頸椎骨發出令人牙酸的“咔”一聲輕響!
耿仲明的身體猛地抽搐了一下,雙腳在空中徒勞地蹬踹了幾下,喉間發出短促而痛苦的“呃呃”聲,眼球瞬間充血凸出。蟒袍下擺無力地垂落,沾染著泥污和血漬。
血月的光芒,冰冷地灑在他懸空的身體上,將那張因窒息而扭曲變形的臉,映照得如同地獄惡鬼。唯有那雙凸出的、布滿血絲的眼睛,在生命的最后瞬間,似乎死死地望向了東北方——遼東的方向,皮島的方向,那早已回不去的故鄉。
時間仿佛凝固了。
韓鐵手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呆呆地站在原地,眼睜睜看著王爺的身體在寒風中輕輕搖晃。他張著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巨大的悲痛和絕望徹底將他撕碎。他猛地跪倒在地,額頭深深抵住冰冷的雪地,肩膀劇烈地聳動,無聲地慟哭,淚水混著泥土,在雪地上砸出一個個深坑。
驛站外,守候的滿洲兵似乎聽到了后院那短促的異響和韓鐵手的倒地聲。一陣甲胄碰撞的騷動,腳步聲快速向這邊靠近。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是一瞬,也許是永恒。懸掛在槐樹枝頭的身體,終于停止了最后一絲微弱的抽搐。一代梟雄,靖南王耿仲明,在順治六年冬的這個血月寒夜,在親生兒子的逼迫下,在故主亡魂的唾罵中,用象征著自己無上權柄的玉帶,結束了他充滿背叛、掙扎、血腥與爭議的五十一載人生。
寒風卷起地上的雪沫,打著旋兒,掠過那具懸空的尸體,發出嗚咽般的低鳴。驛站后墻外,便是日夜奔流不息的贛江。渾濁的江水在血月下泛著暗紅色的微光,濤聲低沉而恒定,如同亙古不變的嘆息,冷漠地吞噬著岸邊發生的一切,無論是王者的隕落,還是螻蟻的悲鳴。
當驛站大門被粗暴撞開,火把的光芒和人聲涌入后院時,看到的便是這幅景象:老槐樹上懸掛的蟒袍尸體,跪在雪地里如同石雕般的獨手老兵,以及那輪緩緩被烏云重新吞噬、只留下一抹詭異殘紅的血月。
阿山在戈什哈的簇擁下走了進來,面無表情地看著樹上晃動的尸體,眼中閃過一絲如釋重負的冰冷。他揮了揮手,仿佛在驅趕一只蒼蠅:
“取下吧。畏罪自縊,報上去。收拾干凈。”
他的聲音,和門外贛江永不停歇的流水聲,混在一起,成為耿仲明生命終章最后的、冰冷的注腳。濁浪滔滔,無聲地卷走了所有的不甘、悔恨、野心與悲涼,只留下一個在史書污名與民間傳說中沉浮的名字——靖南王耿仲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