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爹爹每年都會種一棵樹給你……’‘娘親出去幾天就回來了…你要自己睡覺…’爹娘的話一遍又一遍在耳際回響，莉莉婭又來到了那棵樹下，她似乎明白什么是死了。

仔細觀看樹葉和枝桿的交叉處鉆出一個個鵝黃的圓點兒，微風吹來大樹盡情地擺布著松軟的身子，萬千葉片迎風起舞，多像娘親抖動剛洗過的長長秀發。

樹木真的長高了，甚至高出了圍墻，只是永遠只有這一棵。哈桑總是守在莉莉婭身旁，到了深夜她便拉著她的小手回房。莉莉婭異常順從地跟隨，只是臉蛋再也沒有了笑意。

驀地，旁邊的人僵在原地，哈桑一撫她的秀發，“還要再去玩嗎？”莉莉婭垂頭喪氣，“以后就只剩我一個人了！”

“你不是還有哥哥嗎？”哈桑低下頭跟她齊平道。“哥哥！”莉莉婭瞳孔瞬間有了光彩，“那哥哥在那里，哥哥長什么樣子啊？”他只在別人的話里和莉莉婭的幻想中出現，可她確實還有一位至親。

“他一頭短發，長得高高的個子…堅挺的胸膛…還…喜歡練劍。”哈桑其實也許久沒見過他了，“少爺他一定會回來找你的！”

“嗯！”莉莉婭重重點頭滿臉篤定，又纏著哈桑說了一大堆關于哥哥的事，才肯回床躺下。她甜甜的睡顏，像是恢復了從前的歡樂。

哈桑走出臥室卻見阿迪萊仍守在門口，“你怎么還沒去休息？”

“你不也沒休息嗎！”阿迪萊道。哈桑揉了下太陽穴以緩解疲勞，“我還有很多事…要去做！”日漸消瘦的阿迪萊眼里泛起淚花哽咽起來，“帕夏…夫人…那么…善良，怎么會都慘死了！？”

哈桑攥緊拳頭咬牙憎惡，“他們正是因為善良才被殺害的！王位爭斗父子手足尚且相殘，更別提對其他人了！”塞里木一家對哈桑恩重如山，如今她能做的只有守住這里，照顧好莉莉婭。“有消息傳來，剛當上伊瑪目不久的塞依得（艾哈邁德之子），因為疏于朝政，被他的兒子哈邁德奪取大位，趕到尼茲瓦養老。哈邁德自封蘇丹，遷都馬斯喀特，阿曼也由教長制國家改為君主制。”

阿迪萊張大嘴巴萬分驚愕，“那，那——”她話只說一半就被堵住了嘴。哈桑回頭望了眼房間，“別說了，莉莉婭剛睡著，這些事以后可千萬不能在她面前說！”阿迪萊點點頭，兩人隨即放輕腳步遠去。

莉莉婭躺在空蕩蕩的床上，晶瑩的淚珠一顆顆從雙眸滑落，沒有任何聲響！不久，她習慣性地抬起手臂抹去。窗外皎潔的月色隱藏著絲絲憂愁，從明亮到黯淡，她第一次體會到了夜晚的漫長！

天亮后，太陽倦倦地發出慵懶的光暈，肅殺的風吹過莉莉婭額前的碎發。抬頭卻見密密麻麻的枯枝頹杈，斑斑駁駁的頹墻更顯得寂廖落寞，整座古堡毫無生氣。莉莉婭對這一切始料未及，她總盼望著這棵樹開出花朵來，一天又一天地等待，相信總有一天會開花！

“快拿水來！快拿水來！”莉莉婭小鹿亂撞般奔跑，終于眼前出現一女傭，“你快去給樹木澆水，不然它就要枯死了。”

女傭不以為意繼續手中的工作，“水已經不夠用了！”莉莉婭著急萬分，“那…那我渴了，你快給我倒水！”女傭不太耐煩一把推開莉莉婭，小女孩第一次感受到了屈辱。

“你自個的房間就有，別耽誤我干活！”她全身散發著戾氣，莉莉婭著實被嚇到了，眼淚立刻齊刷刷掉落。女傭見狀嘴角上揚帶著鄙夷瞧了她一眼便一動不動。

“嗚嗚嗚……”莉莉婭再也忍不住，扯開嗓音大聲痛哭起來。哈桑聽到聲音急忙跑了過來，看到眼前的一幕她便都明白了。“你要是不想繼續干了就收拾東西走人。”

女傭聽罷一甩衣袖，“我一個人干兩個人的活，你還想怎樣啊！”哈桑抱起了莉莉婭，“夫人在世的時候對我們可不薄！”女傭愈加憤懣回罵，“那是以前……”

莉莉婭不記得這場爭端最后如何收場，自己怎么回了房間。她只一個勁地哇哇大哭，像是卯足了所有的力氣，哈桑勸了又勸卻沒有任何改變。

時間成了虛幻，莉莉婭眼中只有昏暗，不知現今是黑夜或者白晝。“今晚的月亮好大哦！”阿迪萊道，莉莉婭抬眼看，模糊的視線里，一輪明月高懸于夜空散發出潔白無瑕的光。

“我的家鄉有一首歌謠。”阿迪萊凝望窗前的圓月忍不住開口哼唱，“月亮，月亮你別睡，思念的人永遠都在心底，人生不過一堆堆的顧念。

月亮，月亮你別睡，捱過這段艱難日子，想起來也不過如此……”

莉莉婭這才想起來每到夜晚，阿迪萊總會低聲吟唱這歌謠。“阿迪萊，你的父母去哪里了？”

“他們在家里，看著月亮，我就知道他們也在月光下想我。”阿迪萊說著聲音有些哽咽，隨即她又唱起歌來，莉莉婭跟著調子唱著唱，不久便沉沉地睡去。

漸漸地周遭的傭人越來越少，園中的花草也相繼衰敗，只有那棵樹仍屹立在那里。葉子輕輕滑落，風兒一吹，更多的樹葉零零散散飄落下來。枯黃的樹葉在空中飛舞，像風雨中殘破的蝴蝶，旋轉著從空中飄落到地下。

莉莉婭慢慢地明白了什么，她央求阿媽留下阿迪萊，偌大的城堡如今只剩下她們三個人，日子就這么過著。每月的女市集日（阿曼只有女性才能進入市場采購的日子）哈桑便會去購買生活用品，只留阿迪萊和莉莉婭在家。

這天空曠的城堡突然傳來駱駝的嘶鳴聲，一盛裝的婦人領著幾名女仆款款走進內廳，莉莉婭一時半會想不起來者何人。“我是你二伯母瑪利亞，不記得了？也難怪你那時候還小。”

莉莉婭方才想起來，“二伯母好！”她恭敬地朝她鞠了個躬。“莉莉婭真乖，我來是接你回哈納維家族的城堡居住的。”瑪利亞微微一笑卻永遠沒有母親笑容的溫暖。

“謝謝你，二伯母，我在這里住習慣了，不打算去別的地方。”莉莉婭對她滿是客套和防備。瑪利亞自然明白她的小心思，“你幾個伯伯說了，讓我無論如何都要帶你回去，哪能讓你一個人在這里的呀。”女傭們隨即進去收拾她的行李。

“我有阿媽帶我！我不走，不走，你們別動我的東西……”莉莉婭大聲呼喊，說了一遍又一遍，卻是孩童的玩笑無人理睬，最后她只能背過身去生悶氣。

等女傭把行李全部搬上車，瑪利亞便擋在莉莉婭面前，她卻氣惱得擰過頭去。“你們抱小姐上車！”

“我不去，我跟阿媽，跟阿媽。”莉莉婭瘋狂揮舞手腳，旁人不敢靠近半分。“哈桑只是哈納維家族的下人而已。”瑪利亞說著便示意女傭用強，一個女傭抱起莉莉婭，另一個則握住她的手腳，小女孩最終還是動彈不得。

十多歲的阿迪萊上前要阻止，可另一個女傭擋住了她，最后只能眼睜睜看著莉莉婭被帶上了馬車。

“嗚嗚嗚，你快去叫阿媽來救我！”莉莉婭不顧疼痛苦苦掙扎，車夫駕駛馬車快速地駛去。“你們放開，放開……”她不記得自己哭喊了多久，直到聲嘶力竭，女傭這才松開了她。

莉莉婭立即探出窗外，周圍全是陌生的景物，快速行駛的馬車讓人瑟瑟發抖。瑪利亞松了口氣，孩子再鬧騰過一會就忘記了，“你乖一點，我讓傭人給你——”沒反應過來只見她小小的身子竟爬上了窗口！

“停車！”瑪利亞大喊，只見莉莉婭往外倒，千鈞一發之際旁邊的女傭拉住她的臂膀，小女孩這才不至于掉下來。“放開！放開！”不知死活的莉莉婭仍在掙扎。

瑪利亞著實被她的舉動嚇到了，只得讓大家停下休息。女傭將奶香金絲酥遞到莉莉婭面前，濃稠的花蜜散發出濃濃的奶香，她不由得咽了下口水，這才想起自己已經許久沒有點心吃了！

“伯母是帶你去住大宮殿，你去了一定會喜歡的。”瑪利亞趁機開口，莉莉婭卻像木頭般既不吃點心也不理人。實在沒了辦法，瑪利亞只好讓傭人騎快馬去找來哈桑。

哈桑一來莉莉婭趕緊往她懷里鉆，“莉莉婭。”哈桑用從未有過的嚴肅口吻叫道，“你跟二夫人走后一定要照顧好自己。”

徒然，莉莉婭脫離她的懷抱滿臉不可置信，她不是來接自己回家的嗎？“這是家族的安排！”哈桑略偏過頭，飽含熱淚的眼眸發出深不見底的質問眼神，她不敢面對。莉莉婭對這一切始料未及，最終，哈桑將她抱上了馬車。“快跟阿媽說再見。”旁邊瑪利亞道。

“等小姐平安到了皇宮，記得給我來信。”哈桑眼里滿是不舍，莉莉婭頓時明白了什么，想開口車輪卻已經快速旋轉。那個佝僂的身影仍駐足在原地不肯離去，驀地，哈桑往前奔跑，“阿媽在這里等你，你一定要再回來！少爺也一定會回來的。”

眼淚悄無聲息地滑落，莉莉婭不再抹去，任由它一滴滴滑落，只是身旁再也不會有人安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