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寅本想安慰看起來十分疲憊的老工匠，見他這般說也便作罷。

就如同那日他那兄長叫他將那狐媚兒的三魂七魄煉化時，那般沉默。

虎寅馱著老工匠，行至齊源面前時，老工匠嗅嗅鼻子，嘿嘿笑道：

“山神老爺！那安神香可還有，哎呦！年紀大了，有了心事睡不著，遭老罪了。”

“老人家，這通神香也有同樣的效果?！?

齊源思索片刻，遞出靈香，他那安神香自然還有存貨。

只是皓華虛成君怒目圓睜，遞出的那九支通神香隱隱有庚金之氣纏繞。

偏偏選擇這個節骨眼上，應是天上神有求，當與之結善緣！

……

話說老工匠回到茅草屋后，讓那虎寅自行歇息，翻著那《匠家鏡》，心神融入，時間在他的指尖流淌。

直到夜色籠罩茅草屋，起身關窗，見虎寅仍舊在樹下坐著編織著紙鳶骨架，老工匠對著他喊了句：

“虎娃子，早些歇息，一飲一啄，莫非前定，莫要把自己框住嘍?！?

“嗯?！?

囑咐完，老工匠關好門窗，這才將那竹簡收好，取出火折點上那“安神香”。

嗤~

青煙裊裊升起，茅草屋頓時煙霧繚繞，老工匠坐在木板床上，沒過多久，便雙眼耷拉，隨即入眠。

老工匠沉沉睡去。

在安神香的青煙中，他恍惚間回到了年輕時的打鐵鋪。

逼仄，窄小。

此時，爐火燒得正旺。

“活了大半輩子，臨了了還在想自己的狗窩，真沒出息?！?

老工匠望著四周，自嘲道。

“師傅？發什么愣呢，客人上門了！”

“哦哦哦！請問你要打點什么呢？”

說話的是個漢子，老工匠覺得他有點眼熟。

“老師傅，煩請打一架風車，灌溉水田的那種，最好無風也能動！”

“無風而動？”老工匠猛地抬起頭。

這便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嗎？

白日里的挫敗感頓時涌上老工匠的心頭。

他連連擺手：“打不了！客官，風車風車，無風不相當于既讓牛兒跑，又不給它吃草嗎？”

漢子未惱，微微一笑，從懷中取出五塊色澤溫潤金屬料，放在砧板上?！袄蠋煾的蓖妻o，不妨先用此料試試？”

老工匠狐疑地拿起掂了掂，一塊入手微沉，然五塊全部捧在手心時卻異常輕巧。

老工匠也沒多想，他將此歸結為那安神香，做個清醒夢便是這般效果。

他嘆氣：“也罷，試試。”

老工匠當即引燃爐火，將料投入。

火候到時，鉗出置于砧臺。

他掄錘之際，腦中不自覺思考起起那“舉重若輕”的解法。

竟有些無從下手。

這時，漢子突然出聲：“一頭重，一頭不就輕了嗎？你這老漢怎么比我還像個門外漢？”

“是了！一頭重，一頭輕！此消彼長，往復循環……”

靈光一閃。

他手腕微妙一抖，剛猛下砸化作帶著旋轉巧勁的輕點。

“好！”漢子眼睛一亮，低喝，“落點準，力道轉換巧，妙！”

老工匠一愣，手上未停。

每一錘落下，或點、或撥、或旋。

漢子在一旁頻頻點頭：“妙！借力打力，順勢而為！葉片弧度天成，巧思！”

在漢子贊嘆聲中，老工匠越發順手。

片刻，一架結構精妙、葉片流暢的風車成形，通體流轉，大巧不工。

漢子接過風車，置于地上，伸出食指，對著葉片尖端輕輕一撥。

嗡——！

風車葉片應聲而動，越轉越快，發出細微嗡鳴。

沒有風，沒有外力，它自顧自在地面上旋轉著。

一柱香

兩柱香

……

直到燒到第九柱香，眼看香燒了一半，老工匠這才將魂從風車之上移開。

漢子看向老工匠：“老師傅，可知它為何能自行轉動，生生不息？”

老工匠看著旋轉的風車，愁上眉頭，此物雖是出自他手，卻沒來由。

腦海里不自覺想起金蟬子大師的禪意點拔。

他脫口而出：“風吹帆動，是仁者心動？莫非……此物之動，亦在人心一念？”

“糊涂！”漢子眼中精光暴漲，抽出古樸木工尺，“啪”一聲敲在老工匠腦門上！

這一敲，沉實有力。

“錯！”漢子聲音如洪鐘，“此物能轉，其一，在于這材質非凡！天生蘊藏造化流轉之力！只需一點巧力激發，便能引動內蘊之力，形成循環！

“其二，便是你那幾錘！力不用蠻，貴在用巧！點在脈絡節點，方能將材質潛能激發、引導、內化！”

“假借外物，需借得其所，點化外物，更要自身技藝得由點到化的訣竅?！?

此番話如雷貫耳，讓老工匠豁然開朗。

老工匠渾身劇震，聲音顫抖：“你……你究竟是誰？！”

漢子負手而立，身影在爐火映照下高大威嚴。

他微微一笑：

“吾乃公輸班?！?

“公輸班”三字入耳，讓老工匠瞬間目瞪口呆。

“祖師爺在上，請受徒孫一拜！”

“莫要讓那匠家鏡框住你的心，技巧終究是外物，選材才是考驗匠人的眼力勁。”

老工匠抬起頭，欲要問個清楚。

然而，咫尺天涯。

鋪子、爐火、旋轉的風車、公輸班的身影，猛地碎裂。

隨著那最后一點香燃盡，離他越來越遠，最后濃縮成一個黑點。

“祖師！稍等——”

老工匠猛地從木板床上坐起，見窗子開著，探出腦袋大口喘著氣。

茅草屋寂靜，窗外月色如水，虎寅仍舊坐在那里，手上動作不曾停過。

老工匠摸向額頭，被尺子敲擊的觸感猶在，

他回首望去，手邊安神香已燃盡，只剩一小撮灰白香灰。

便趴在窗口問虎寅：

“徒兒，你猜猜為師今天夢著誰了？”

虎寅頭也不回道，“又是祖師爺？”

“嘿~莫非徒兒你也見到了祖師爺，咱爺倆今兒運氣真好……”

“嘶！祖師爺，這下手忒狠了，后勁來了！”

虎寅抬頭看向他額頭的包，嘴角微微抽搐，手上動作快了些。

“就知道你不信，嘿嘿！祖師他老人家這次真的入夢見你師父了！”

老工匠自然不會知曉徒兒心里在想什么，只道是徒弟不相信他的話。

“師父，你上次也是這樣說的，我為您準備了冰塊，用來消腫的。”

“嘿！你還不信，這戒尺留下的印子便是證明?！?

“……”

虎寅心里正發愁，該怎么解釋他公然抱翁入竹去，不小心磕到了師父腦袋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