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漏的滴答聲越來越遠(yuǎn)，像被扔進(jìn)了深潭。我蜷縮在被窩里，卻感覺有無數(shù)冰錐從四面八方扎來，指尖和鼻尖早已沒了知覺。槿汐摸我額頭時倒吸涼氣，我卻連睜眼的力氣都沒有，只聽見她對著小宮女厲聲吩咐：“快去碎玉軒，求莞貴人賞些銀炭！“

模糊中有人抓著我的手腕，指甲掐進(jìn)皮肉：“小主撐住啊...“那聲音像隔著水幕，我想開口說“拿鶴頂紅換“，卻發(fā)現(xiàn)舌頭重得像塊石頭。意識即將消散前，我看見浣碧的臉在眼前放大，她嘴角掛著冷笑，指尖捏著塊碎銀晃了晃：“就這點錢，也配換莞貴人的銀炭？“

再醒來時，屋內(nèi)依舊昏暗，唯有枕邊多了個冷掉的粗瓷碗，碗底沉著幾片黨參。我摸向床頭的炭盆，里面只剩些灰白色的炭灰，手指碰上去，竟感覺不到溫度。窗外的風(fēng)雪呼嘯著，像無數(shù)惡鬼在抓撓窗紙，我忽然想起昨夜周太監(jiān)的笑：“你那點位份，連給華妃娘娘的狗崽子暖窩都不配！“

指甲深深掐進(jìn)掌心的舊傷，我撐著起身，才發(fā)現(xiàn)身上蓋的還是進(jìn)宮時的舊棉被，棉絮從破洞處鉆出來，像極了我這千瘡百孔的處境。槿汐端著姜湯進(jìn)來時，我正對著鏡子拔下木簪，簪子上的絹花已經(jīng)掉光，只剩光禿禿的簪頭，像根刺，扎得人心慌。

“小主不能再拖了，“槿汐的聲音帶著哽咽，“再這么下去，您這條命...怕是要交代在這碎玉軒了。“她轉(zhuǎn)身看向門口，壓低聲音，“奴婢剛才遇見浣碧了，她說...莞貴人今日會去慈寧宮請安，必經(jīng)長街。“

長街。我攥著姜湯碗，指節(jié)因用力而發(fā)白。那是后宮最熱鬧的路，各宮小主的轎子都會經(jīng)過，若是在那里...我望著窗外的暴風(fēng)雪，忽然想起選秀那日，父親說“遇事莫慌，總會有辦法“，可如今，我能想到的辦法，竟是去人多的地方，像個乞丐般乞討。

換衣服時，我特意選了那件半舊的月白棉裙，裙角的補丁藏在褶皺里，不仔細(xì)看倒也不顯。槿汐想給我簪朵絹花，被我搖頭拒絕——此刻的我，越狼狽，越能換來憐憫。臨出門前，我摸了摸袖中的鶴頂紅，冰涼的瓶身貼著皮膚，像塊隨時會融化的冰。

暴風(fēng)雪比昨日更猛，才走了幾步，睫毛上已結(jié)了冰碴。路過麗景軒時，那兩只野貓還在墻角蜷著，見我過來，竟連眼皮都不抬。我踩著積雪，聽著腳下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響，忽然覺得自己與它們無異，都是這宮里被人遺棄的活物。

長街盡頭傳來轎輦聲，我攥緊拳頭，指甲掐進(jìn)掌心的血痕。那熟悉的明黃轎簾掀開一角，露出甄嬛的側(cè)臉，她穿著簇新的狐裘，鬢邊別著我送的紅寶石簪子，美得像畫里的人。我深吸一口氣，迎著風(fēng)雪向前挪動，卻在看見她身邊的浣碧時，腳步頓住——浣碧正捧著個鎏金手爐，指尖纏著我賞她的金絲帕子。

“姐姐...“我的聲音被風(fēng)雪撕成碎片，踉蹌著撲向轎前，卻因腳下一滑，整個人摔進(jìn)雪堆里。泥漿濺在裙裾上，混著雪花，在月白布料上洇出難看的污漬。我聽見轎夫的驚呼聲，聽見浣碧的尖叫，卻死死抓著轎輦的流蘇，不肯松手。

“安妹妹？“甄嬛的聲音帶著驚訝，轎簾被掀起，她俯身看我，眼底閃過一絲憐憫，“怎么凍成這樣？快，扶安小主起來！“

有人將我扶起，我抬頭，對上浣碧嫌惡的眼神。她捏著帕子掩住口鼻，退后半步：“莞貴人，這身上都是泥...“話未說完，已被甄嬛瞪了回去。我望著甄嬛眼中的關(guān)切，忽然想起劇中她初入宮時的模樣，那時的我們，真的像親姐妹般要好。

“去把我的狐裘拿來。“甄嬛的聲音堅定，浣碧咬著唇退下，很快拿來一件雪白的狐裘，皮毛上還帶著體溫。我僵著身子任她為我披上，鼻尖縈繞著淡淡的鵝梨香，那是她常用的香粉味，此刻卻讓我眼眶發(fā)酸。

“怎么回事？“她摸著我冰涼的手腕，眉頭緊皺，“碎玉軒的炭火呢？“

我盯著她腕間的翡翠鐲子，那是我去年送的生辰禮，此刻在風(fēng)雪中泛著溫潤的光。喉間滾過一絲苦澀，卻故意放軟聲音：“許是內(nèi)務(wù)府忘了...臣妾想去求姐姐幫襯，又怕打擾姐姐抄經(jīng)...“

浣碧的臉色瞬間變了，她張嘴想辯解，卻被甄嬛搶先開口：“糊涂！這種事該早說，“她轉(zhuǎn)頭吩咐宮女，“去碎玉軒搬兩箱銀炭來，再送些暖爐和藥材。“目光掃過我膝頭的血痕，她嘆了口氣，“一會兒讓溫太醫(yī)去瞧瞧。“

當(dāng)銀炭抬進(jìn)碎玉軒時，我縮在暖爐旁，望著跳動的火苗，忽然有種不真實感。槿汐忙著收拾屋子，碎玉軒里難得有了些熱氣。窗外，浣碧正與小宮女們低語，時不時朝我這邊看一眼，眼神里帶著不屑。

“瞧著吧，這就是沒家世的下場，連奴才都敢踩她。“

“可不是嘛，聽說剛才在長街，她像個乞丐似的撲上來...“

這些話像針一樣扎進(jìn)耳朵，我攥緊甄嬛送的狐裘，指尖觸到柔軟的皮毛，卻感覺不到半分暖意。原來在這宮里，別人的憐憫不是救贖，而是另一種形式的踐踏——當(dāng)你露出軟弱，所有人都會知道，你是個可以隨意欺辱的可憐蟲。

暖爐的火星濺在狐裘上，燒出個小小的洞。我望著那洞，忽然想起母親縫補嫁衣時的場景——那時的我們，雖然窮，卻還有尊嚴(yán)。而如今，我卻要靠跪在雪地里，扯著別人的裙擺求生存，這算什么尊嚴(yán)？

槿汐將熱湯遞給我，碗沿的熱氣模糊了視線：“小主快喝些熱湯暖暖身子。“我盯著湯面上自己的倒影，那張臉蒼白憔悴，眼底盡是惶惑與不甘。忽然想起選秀時父親說的“爭氣“，此刻卻覺得無比諷刺——原來在這宮里，爭氣的前提，是你有資格爭氣。

窗外的風(fēng)雪小了些，碎玉軒的廊下，浣碧正指揮著小宮女們搬炭。她昂首挺胸的模樣，像極了這碎玉軒的主子。我摸著狐裘上的破洞，忽然笑了——這狐裘再暖和，也是別人施舍的，而我安陵容，再也不要做那個伸手討飯的可憐蟲。

湯勺碰著碗沿，發(fā)出清脆的聲響。我望著暖爐里跳動的火苗，忽然想起袖中的鶴頂紅——那是我最后的底牌，也是我唯一的底氣。在這宮里，或許只有讓別人知道你不好欺負(fù)，才能真正活下去。而我，已經(jīng)受夠了被人踩在泥里的滋味。

槿汐收拾完屋子，忽然低聲說：“小主，奴婢瞧著莞貴人方才的眼神，似是有話要說...“我搖頭打斷她，指尖捏著狐裘上的破洞，慢慢扯大——有些話，不說破才是體面，而我與甄嬛之間，早已沒有體面可言。

遠(yuǎn)處傳來景仁宮的鐘聲，驚起一群寒鴉。我望著它們飛向灰暗的天空，忽然握緊了手中的湯碗——從今天起，我要記住這刺骨的冷，記住這卑微的求告，記住這被人輕慢的每一刻。因為我知道，在這吃人的宮里，唯有自己變強，才能不被吃掉。

湯喝完了，碗底殘留著幾片姜，辣得人眼眶發(fā)熱。我將空碗放在桌上，抬頭望向窗外——雪停了，天空依舊灰暗，但遠(yuǎn)處的宮墻卻在陽光下泛著冷硬的光。我摸了摸袖中的鶴頂紅，忽然覺得有了些力氣——或許，這就是新生的開始，從泥里爬起來的第一步，雖然狼狽，卻足夠清醒。

槿汐過來收拾碗碟，我望著她發(fā)間的銀簪，忽然開口：“明日去太醫(yī)院，替我求些傷藥。“她怔了怔，點頭應(yīng)下。我知道，她明白我的意思——有些傷，要藏起來，有些恨，要埋在心里，等到時機成熟，再一并清算。

暖爐的火漸漸弱了，我卻不再覺得冷。蜷縮在狐裘里，指尖撫過那些補丁和破洞，忽然明白：在這宮里，可憐蟲從來換不來尊重，只會招來更多踐踏。而我，安陵容，要做的不是乞求別人的憐憫，而是讓自己成為別人不敢輕慢的存在。哪怕這條路布滿荊棘，我也要走下去，因為我已經(jīng)沒有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