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宮的鎏金銅鶴香爐里焚著龍涎香，煙縷繞著明黃帷帳往上飄，卻驅不散殿中沉得化不開的氣壓。我垂首跪在冰涼的金磚上，指甲掐進掌心才沒讓身子晃起來。皇帝指尖叩著紫檀木案，那聲響像敲在我心尖上，一下，又一下。
“你說齊妃宮里的甜湯有毒？”他的聲音聽不出喜怒，只那道目光從奏折上抬起來，落在我鬢邊那支舊銀簪上，“可莞貴人當日也在齊妃宮中，為何獨獨你險些誤食？”
殿外忽然起了風，卷著落葉撲在雕花格子窗上，沙沙作響。我渾身的血仿佛都順著那聲響漏了出去，手腳瞬間冰涼。是啊，為何偏偏是我？那日我替甄嬛去送東西，不過是臨時起意，連碎玉軒的人都未必算得準時辰。若真是皇后主使，又怎會算得這般“恰巧”？
“臣妾……臣妾只是擔心莞姐姐……”我的聲音抖得像秋風中的枯葉，“那湯里有苦杏仁味，溫實初說……”
“溫實初？”皇帝打斷我，眉峰微挑，“一個太醫的話，就能定齊妃的罪？”他放下朱筆，身子往后靠在龍椅上，明黃的團龍褂子在燭火下泛著冷光，“齊妃雖蠢，卻不至于拿皇子生母的性命冒險。倒是你——”他頓了頓，目光像冰棱子似的刮過我蒼白的臉，“近來常往莞貴人宮里去，是不是聽了什么閑言碎語，便急著來朕面前分辯？”
分辯？我猛地抬頭，撞進他深不見底的眼眸里。那里面沒有平日的溫和，只有審視與疏離，像在看一枚突然跳錯位置的棋子。我忽然想起劇中甄嬛總能在皇帝面前巧笑倩兮，三言兩語便能化險為夷，可如今站在這里的是我，是沒有主角光環、連家世都拿不出手的安陵容。我以為的“暗示”，在他看來或許只是低位份小主的搬弄是非，甚至……是想借他的手除掉齊妃，好讓甄嬛獨大？
“臣妾不敢！”我伏在地上，額頭抵著金磚，涼意順著眉心滲進骨髓，“臣妾只是……只是擔心姐姐身處險境……”
“起來吧。”皇帝的聲音淡了下去，像揮開一只礙事的飛蛾，“此事朕會著人查，你先回去歇著。”
我踉蹌著起身，退到殿門口時，聽見身后傳來朱筆落紙的沙沙聲，那聲音在寂靜的大殿里格外清晰，卻像隔了萬水千山。方才我急于撇清皇后的嫌疑，急于讓他相信齊妃背后有人，卻忘了問最關鍵的一句——若不是皇后，那毒湯為何會出現在齊妃宮中？又為何偏偏在我去的時候端出來？
走出乾清宮時，月上中天，銀輝灑在漢白玉階上，亮得晃眼。我扶著冰涼的欄桿喘息，忽然聽見景仁宮方向傳來太監尖細的傳喚聲：“傳——莞貴人，景仁宮覲見——”
那聲音像道驚雷劈在頭頂，我渾身一震，險些從臺階上滾下去。皇后召見甄嬛？在我剛從皇帝那“求助”回來之后？我猛地想起方才皇帝問“為何莞貴人沒中毒”時那探究的眼神，想起甄嬛腕間那只冷綠的翡翠鐲子，想起那碗與毒湯氣味相同的安神湯……
原來我不是在求助，是在送刀。皇后定是算準了我會慌不擇路地去找皇帝，算準了皇帝多疑的性子會遷怒于甄嬛——為何獨獨她安然無恙？為何獨獨她的義妹險些被害？這其中若是沒有“巧合”，便是有人刻意為之。而我這一番急吼吼的“暗示”，非但沒扳倒皇后，反而給了她一個絕佳的由頭，將甄嬛拖入漩渦中心。
秋風卷著落葉打在臉上，帶著刺骨的寒意。我望著景仁宮方向那片融融的燈火，忽然覺得自己像個笑話。在這深宮里，人人都在走棋，而我連棋子的資格都沒有，不過是枚被人隨意撥弄、用來攪亂棋局的棄子。我以為自己是穿越者，知道劇情就能趨利避害，卻忘了在真實的權力傾軋里，再多的先知都抵不過人心詭譎。
回到碎玉軒時，槿汐正坐在廊下縫補衣裳，見我失魂落魄的樣子，慌忙起身：“姑娘怎么了？臉色這么差？”
我沒說話，徑直走到庭院里的那棵老梨樹下。月光透過稀疏的枝葉穿下來，在地上投下的蒼白影，像極了我此刻支離破碎的心。深夜的風帶著露氣，吹得我袖口發涼，我忽然想起劇中安陵容在冷宮中唱的那出《冷宮怨》，那時只覺得她矯情，如今才懂，那哀婉的曲調里，藏著多少走投無路的凄涼。
在這宮里，連“示弱”都是需要資格的。像華妃，即便撒潑打滾，皇帝也只當她是恃寵生嬌；像甄嬛，偶爾蹙眉，便能引得皇帝噓寒問暖。可我呢？我這副戰戰兢兢、生怕行差踏錯的模樣，在旁人眼里，不過是上不得臺面的小家子氣。我想向甄嬛求助，她卻推開我；想向皇帝示警，反而害了她。原來安陵容的路，從一開始就不是她自己能選的——出身低微，無依無靠，連掉眼淚都要算著時辰，怕惹了誰的不快。
我以前總覺得她陰鷙、狠毒，可現在站在她的位置上，才明白那些陰暗角落里的掙扎有多絕望。當你連自保都成問題時，所謂的“情誼”不過是鏡花水月，輕輕一觸就碎了。就像我和甄嬛，曾經以為是血脈相連的姐妹，如今卻隔著那碗苦杏仁味的安神湯，隔著皇帝猜忌的目光，隔著這深宮里數不清的算計。
仰頭望著碎玉軒上空那輪孤月，它明明滅滅地躲在云后，像極了我此刻搖擺不定的心。我不是真正的安陵容，沒有她天生的敏感與自卑，可這一次次的碰壁，這被當作棄子的滋味，卻讓我真真切切地體會到了她的處境。那些曾經在屏幕上看到的情節，如今成了扎在我血肉里的刺，每動一下都牽扯著劇痛。
原來穿越不是戲文，深宮也不是舞臺。當我穿著這身藕荷色宮裝，踩在這方冰冷的土地上，聞著空氣中揮之不去的苦杏仁味時，我就已經不再是那個隔著屏幕評頭論足的看客了。
雖然我不是她，但是這次穿越也讓我變成了真真實實的有血有肉的安小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