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時三刻，槿汐用溫過的牛乳調了珍珠粉，替我敷在昨夜抄經到子時的眼尾。銅鏡里映出她鬢角新添的白發，比上個月又多了幾根——自從碎珠事件后，她總在三更天起來替我縫補被荊棘勾破的鞋面，說是“鞋面齊整了，走路才不會露怯“。

“小主且忍忍，太后宮里的翡翠纏枝鐲該賞下來了。“她往我袖口塞了個暖爐，指尖劃過我掌心未愈的傷痕，“昨兒富察宮的小廚房傳出話來，說貴人夜里總要抓著宮女的手看有沒有珍珠碎屑。“

鎏金暖爐烘著袖口的素錦紋樣，那是我特意讓繡娘用銀線在月白緞面上繡了纏枝蓮，花瓣邊緣卻藏著細如蚊足的曼陀羅花蕊。太后素日厭憎艷麗顏色，卻獨愛“暗藏玄機“的巧思，就像她總說“后宮女子要像茶盞，看著素凈，底子里得有回甘“。

景仁宮的晨霧還未散盡，我跟著引路的宮女轉過九曲橋，忽見御花園的老梅樹下，皇上正與眉莊相談甚歡。她今日穿了件湖藍蹙金紗衣，腰間系著我前日送的茜香羅汗巾，在晨光里晃出細碎的金斑。皇上抬手替她拂去肩頭的花瓣，那動作像極了那日在長廊扶我起身時的溫柔。

“安答應發什么呆？“皇后身邊的剪秋忽然出聲，她指尖的金護甲敲了敲鎏金香爐，“太后娘娘在偏殿等著呢。“

偏殿里飄著清甜的百合香，太后斜倚在紫檀木榻上，手里撥弄著一串迦南香手串。我福身時故意讓素錦袖口滑下三寸，露出腕間淡青的血管——那是昨夜用銀簪尖輕輕劃破的，算準了今日召見時能泛起薄紅。

“這繡工倒是別致。“太后捏起我袖口，銀指甲劃過曼陀羅花蕊時忽然頓住，“哀家記得，去年重陽節你穿的是石榴紅織金裙，怎么如今改了性子？“

我垂眸盯著她榻邊的景泰藍香爐，爐中焚的正是皇上前日賞給皇后的沉水香：“回太后的話，前些日子讀《女戒》，見班婕妤辭輦一段，忽然明白'以色事人者，色衰而愛弛'的道理。這素錦雖不惹眼，卻耐得住細看。“

榻上的鎏金暖爐發出輕微的爆響，太后身后的崔嬤嬤猛地咳嗽起來。皇后端著茶盞的手頓在半空，盞中茶湯晃出漣漪，倒映著她眉間忽然擰起的川字紋。我知道這話戳中了什么——當年皇后還是側福晉時，正是靠一襲素白襦裙博得了“賢良“美名，卻在登上后位后，將所有穿素色的低階嬪妃視為眼中釘。

“倒是個有心的。“太后將手串套在我腕上，迦南香的涼意滲進肌膚，“哀家這兒有幾匹蜀地進貢的雪緞，改日讓內務府送些去碎玉軒。只是......“她忽然捏緊我的手腕，手串上的佛頭硌得我生疼，“莫要學那些花里胡哨的算計，哀家眼里容不得沙子。“

這話像極了前日皇上在長廊說的“清靜清靜心“，我忽然明白，這對母子看似恩寵有別，實則都在用同一種方式警告我：莫要以為攀附上太后，就能逃出他們的棋局。

從景仁宮出來時，日頭已爬過東角樓。槿汐躲在假山后招手，我跟著她拐進偏僻的游廊，忽見富察宮的宮女正蹲在墻根燒什么東西。火光映著那宮女驚惶的臉，我認出她是富察貴人的貼身侍女茯苓，此刻正將一團繡著曼陀羅的帕子往火里塞。

“小主，這是今早從富察宮傳出的消息。“槿汐展開油紙，里面包著半塊帶血的帕子，“茯苓說貴人昨夜夢見滿地碎珠變成曼陀羅花，每朵花蕊里都嵌著你的眼睛。“

帕子上的血漬呈月牙狀，分明是指甲掐進掌心的形狀。我想起昨夜讓槿汐在富察宮墻角撒的茉莉粉——那粉末里混著少許朱砂，在月光下會泛出類似血跡的紅光。深吸一口氣，迦南香混著焦糊味鉆進鼻腔，我忽然攥緊帕子：“去告訴鐘粹宮的宮女，就說富察貴人今早燒的帕子上，繡的是......“

“安答應好興致。“

冷冽的女聲驚得我轉身，只見皇后扶著剪秋，身后跟著抱著蜀錦的內務府總管。她今日換了件鴉青色織金翟衣，領口綴著九顆東珠，每一顆都比富察貴人那日扯爛的珍珠大上三分。

“皇上說你抄經辛苦，特意讓哀家送些料子來。“她抬手示意總管打開錦盒，露出里面流光溢彩的云錦，“這匹金線蟒紋緞，最適合裁件冬衣。“

金線在陽光下刺得人睜不開眼，我忽然想起母親陪嫁的蟒紋緞被當鋪掌柜摸來摸去的樣子——那時父親剛遭彈劾，母親典當了所有首飾，卻抵不過這宮里一匹云錦的價。

“謝皇后娘娘恩典。“我福身時，故意讓袖口的素錦擦過云錦邊緣，“只是臣妾愚鈍，不知這蟒紋......“

“蟒紋怎么了？“皇后挑眉，剪秋立刻上前半步，護甲幾乎抵住我咽喉，“這是皇上親賜的料子，安答應是嫌不夠貴重？“

游廊的風掀起皇后的翟衣下擺，露出她足上繡著五毒的花盆底。我盯著那扭曲的蜈蚣紋樣，想起槿汐說過，皇后每逢初一十五必穿這雙鞋，為的是鎮住后宮的“邪祟“。

“臣妾只是想起，太后娘娘今早夸這素錦上的纏枝蓮......“我抬手撫過袖口，曼陀羅花蕊在陽光下若隱若現，“說像極了當年孝昭仁皇后的陪嫁紋樣。“

剪秋的手猛地收回，皇后的翟衣下擺重重掃過青石板。孝昭仁皇后是太后的姑母，當年因穿了件繡著纏枝蓮的吉服被先皇斥責“僭越“，最終郁郁而終。這個禁忌，整個后宮只有年滿五十的老嬤嬤們才敢私下議論。

“安答應果然長進了。“皇后忽然輕笑，指尖捏起我一縷頭發，“知道借他人之手求恩寵，也知道拿先皇后做擋箭牌。“她湊近我耳邊，吐息間帶著參片的苦味，“但你要記住，這宮里的每一針一線，都是哀家賞的。就像這素錦......“她猛地扯斷我一縷頭發，“看似討好了太后，實則是在哀家眼皮子底下扎了根刺——而你，連拔刺的力氣都沒有。“

發絲斷裂的刺痛從頭皮竄到心口，我看著她指尖纏繞的黑發，忽然想起富察貴人那日扯爛我華服時的獰笑。原來在這宮里，上位者的慈悲從來都是帶刺的玫瑰，你以為摘到了花瓣，實則握住了整束荊棘。

“娘娘教訓的是。“我將迦南香手串往上推了推，遮住腕間未愈的傷痕，“臣妾昨日抄《女戒》到子時，忽然悟到'順者昌，逆者亡'的道理。這素錦雖是臣妾選的紋樣，可針腳怎么走，線色怎么配，終究是娘娘宮里的繡娘說了算。“

皇后的目光驟然冷下來，她盯著我腕間的手串，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笑了：“哀家竟忘了，太后今早賞了你這個。“她伸手撥弄手串上的佛頭，指甲劃過“南無阿彌陀佛“的刻字，“只是這迦南香啊，聞多了容易犯迷糊，安答應抄經時可別寫錯別字——皇上最煩心不靜的人。“

看著她離去的背影，我忽然想起方才在偏殿，太后撥弄手串時，佛頭明明是朝內的，此刻卻朝外對著眾人。原來這賞賜從一開始就是個陷阱，太后用迦南香試探皇后的反應，皇后則用云錦來警告我不要越界。而我，不過是她們棋盤上一顆能同時牽動兩宮的活棋。

“小主，您的手......“槿汐忽然驚呼。我這才發現，方才攥著富察宮血帕的手早已滲出血來，素錦袖口上暈開暗紅的花，竟比故意繡上去的曼陀羅還要逼真。

申時三刻，我抱著皇上賜的《女戒》坐在太液池邊的涼亭里，刻意將掌心的傷露在袖口外。遠處傳來龍舟畫槳的聲音，那是皇上帶著眉莊在湖上泛舟，她的笑聲混著琴聲飄過來，像極了民間茶樓里賣唱的姑娘。

“安答應好雅興。“

清越的男聲驚得我抬頭，只見溫實初抱著藥箱站在涼亭外，月白大褂上沾著幾星墨跡。他身后的小徒弟舉著油紙傘，傘面上竟畫著半朵未開的曼陀羅。

“溫太醫這是......“我盯著那墨跡，發現是“慎刑司“三個字的殘筆。

他目光掃過我掌心的傷，從藥箱里取出金瘡藥：“今早替富察貴人請脈，見她指甲縫里全是血痂，竟把自己撓得遍體鱗傷。“藥膏涂在傷口上涼絲絲的，他忽然壓低聲音，“她房里的熏香換了安息香，卻蓋不住屋子里的鐵銹味——像是有人在偷偷燒什么東西。“

安息香？我想起槿汐說過，安息香混著朱砂能讓人產生幻覺。富察貴人越是疑神疑鬼，就越會把曼陀羅的傳言坐實，而皇后就越有理由整頓后宮——比如，處置那個“散布不祥之言“的始作俑者。

“多謝溫太醫。“我將《女戒》往膝頭壓了壓，露出里面夾著的素錦樣圖，“勞煩您幫個忙，把這個交給碎玉軒的槿汐......就說，是照太后宮里的樣式改的。“

溫實初接過樣圖時，指尖在曼陀羅花蕊處停頓了一瞬。我忽然想起選秀那日，他作為太醫院新秀隨駕，曾在我落選時偷偷遞過一塊帕子——那時我以為只是醫者仁心，如今卻覺得，這深宮里哪有什么純粹的善意？

暮色漫進涼亭時，皇上的龍舟終于靠岸。我故意將抄經的紙頁吹落在地，看著他彎腰拾起時，目光定在我掌心的傷上。

“怎么回事？“他指尖輕輕碰了碰傷口，龍涎香里混著淡淡的酒氣，“不是讓你好好抄經？“

我低頭看著他腰間的曼陀羅玉佩，那上面新系了根茜香羅繩——正是眉莊今日系的那條。喉間忽然泛起苦味，卻還是用最輕柔的聲音說：“昨夜抄到'夫者，妻之天也'時，墨塊不小心砸到手上......臣妾笨手笨腳的，讓皇上笑話了。“

“笨？“他忽然輕笑，手指抬起我的下巴，“能讓太后夸'素凈'，能讓皇后送云錦的人，會笨？“這話里帶著試探，像極了太后那日捏緊我手腕時的力道。

湖面吹來的風卷起我鬢角的碎發，我看見遠處眉莊站在柳樹下，正望著這邊輕笑。她袖口的湖藍與皇上的明黃交相輝映，竟比我身上的素錦還要刺眼。原來她那日在長廊救我，不過是為了在皇上跟前立個“賢良“的人設，就像我借太后之力求恩寵，本質上并無不同。

“皇上明鑒......“我故意讓聲音帶上幾分哽咽，“臣妾不過是個無依無靠的小答應，若不學著討長輩歡心，怕是連碎玉軒的炭火都要被克扣了。“這話半真半假，卻戳中了皇上最在意的“孝道“——他向來喜歡看低位嬪妃柔弱可欺的模樣，那樣才顯得他的恩寵格外珍貴。

果然，他的眼神軟下來，從腰間解下一塊羊脂玉佩塞進我手里：“以后缺什么，直接告訴朕。“玉佩觸手生溫，竟比那日“遺落“的那塊還要通透。我忽然明白，皇上的恩寵從來不是施舍，而是權衡——他需要一個能平衡太后與皇后，又不會威脅到皇權的棋子。

夜長深宮，我坐在桌前翻開溫實初送的醫案，里面夾著半張燒剩的紙——正是富察貴人昨夜燒掉的曼陀羅帕子。殘頁上的繡線雖已焦黑，卻仍能看出右下角繡著個“沈“字。

槿汐端著參茶進來時，我正對著那“沈“字出神。她湊近一看，忽然輕聲說：“小主，今日鐘粹宮的宮女說，眉莊小主房里的繡娘，正是富察宮出來的......“

參茶的熱氣模糊了我的鏡片，我想起眉莊袖口的百合紋樣，想起她送給富察貴人的茉莉香粉，終于明白那日在長廊，她為何能精準地用“皇后賞賜“來堵富察貴人的嘴——原來從一開始，她就知道曼陀羅流言會反噬，卻還是選擇在風口救下我，為的就是讓皇上看見她的“與眾不同“。

窗外傳來更夫打更的聲音，我將殘頁扔進炭盆，看“沈“字在火中蜷成灰燼。槿汐替我披上狐裘，忽然指著窗外：“小主快看，富察宮方向起火了！“

火光映紅了半邊天，我聽見遠處傳來富察貴人的尖叫：“曼陀羅！是曼陀羅在燒！“槿汐握緊我的手，掌心全是冷汗：“奴婢照您說的，讓小廈子往她熏爐里加了硫磺......“

我盯著跳動的火焰，想起皇后今日說的“連拔刺的力氣都沒有“。此刻火勢漸猛，富察宮的宮女們提著水桶來回奔走，而我袖中的羊脂玉佩正漸漸發燙。原來拔刺不需要力氣，只需要借一把火——借別人的手，燒自己的路。

炭盆里的殘頁終于燒成灰燼，我拿起皇上賜的狼毫，在新宣紙上落下“忍“字。筆尖一頓，又在旁邊畫了朵曼陀羅，花蕊里藏著極小的“火“字。槿汐湊過來看，忽然打了個寒顫：“小主這字......“

“這叫'忍字頭上一把火'。“我吹干濕透的紙頁，看著曼陀羅在墨色中舒展花瓣，“太后教我藏鋒芒，皇后教我知進退，皇上教我做棋子......可他們都沒教過我，當棋子有了自己的火種，該怎么燒出一條活路。“

更聲漸遠，富察宮的火光也漸漸熄滅。我將畫紙折好藏進妝奩，觸到里面太后賞的迦南香手串。佛頭依然朝外，仿佛在警示什么。但此刻我掌心的傷已不再疼痛，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滾燙的感覺——那是被碎珠硌傷、被指甲掐傷、被皇權碾壓后，從骨血里燒出來的東西。

這一局，我用素錦做餌，借太后的手在皇后心頭扎了刺，又用一把火讓富察貴人的夢魘成了宮里的新談資。但我知道，真正的較量才剛剛開始——眉莊的算計，皇后的反擊，皇上的權衡，還有太后那雙藏在佛珠后的眼睛。

槿汐替我吹滅燭火。

月光，在素錦上織出銀色的曼陀羅。我摸著腕間的迦南香手串，忽然輕笑——他們以為我在學“忍“，卻不知我在學“燃“。總有一日，這素錦里藏著的火，會燒穿這層層疊疊的繡紋，讓所有人都看見，這深宮里，從來沒有真正的弱者，只有暫時收起火種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