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屋的窗戶關不嚴實，初冬傍晚的冷風像賊一樣，順著縫隙鉆進來，帶著城中村特有的、混雜著煤煙、泔水和廉價油炸食品的渾濁氣息。林凡蜷縮在咯吱作響的單人床上，身上蓋著那條薄得幾乎透光的舊棉被，依然擋不住寒意絲絲縷縷地往骨頭縫里鉆。

他盯著天花板上那塊形狀不規則、因潮濕而泛黃發黑的水漬，眼神空洞。胃里空落落的，火燒火燎的感覺已經麻木，只剩下一種沉重的、持續不斷的鈍痛。口袋里，僅剩的幾張紙幣被他反復摩挲得邊緣都起了毛——一張十塊，兩張五塊，還有幾個鋼镚。加起來，不到二十塊。

這點錢，別說交下個月那六百塊的房租，連撐過三天都夠嗆。房東王嬸那張涂著劣質口紅、刻薄得像刀子一樣的嘴臉又浮現在眼前，尖利的聲音仿佛還在耳邊回響：“小林子！最后三天！三天后要么交錢，要么給老娘卷鋪蓋滾蛋！別占著茅坑不拉屎！”

滾蛋？滾到哪里去？

回家？這個念頭剛冒出來，就被林凡用盡全身力氣按了下去。腦海里瞬間閃過父親佝僂著背在田間勞作的背影，母親在昏黃燈光下縫補舊衣時布滿皺紋的手。家里供他上大學已經掏空了所有積蓄，還欠著親戚不少錢。畢業了，非但沒往家里寄一分錢，還要回去伸手？他丟不起這個人！更不忍心看父母那混合著失望和心疼的眼神。

一股巨大的屈辱感和無力感像冰冷的鐵鏈，緊緊纏繞著他的心臟，勒得他喘不過氣。他猛地坐起身，煩躁地抓著自己油膩的頭發，發出困獸般的低吼。不行，必須想辦法！尊嚴？在生存面前，一文不值！

他顫抖著摸出那臺屏幕邊緣布滿蛛網般裂痕的舊手機。冰冷的金屬外殼觸手冰涼。通訊錄里，大學同學的分組，此刻像一片布滿荊棘的雷區。畢業不過半年，昔日同窗早已散落天涯，境遇云泥之別。那些在朋友圈曬著名表豪車、出入高檔餐廳的，他連點個贊都覺得手燙。借錢？開得了口嗎？

但冰冷的現實像鞭子抽在背上，由不得他退縮。他咬著牙，手指在屏幕上艱難地滑動。第一個，撥給了大學時睡他下鋪、關系還算不錯的李偉。

“喂？李偉？我，林凡……”聲音干澀沙啞。

“喲！凡哥！稀客??！”電話那頭傳來李偉帶著點夸張的熱情，背景是震耳欲聾的搖滾樂和男女的嬉笑聲，“怎么想起給兄弟打電話了？最近在哪發財呢？”語氣輕松，帶著一種置身事外的優越感。

“咳，那個……李偉，我最近……手頭有點緊……”林凡感覺喉嚨像是被砂紙磨過，每一個字都吐得異常艱難，“房租快到期了，能不能……先借我五百應應急？下個月發了工資就還你！”他幾乎是懇求著說出這個數字。

電話那頭的音樂聲似乎小了些，李偉的聲音停頓了一下，再響起時，那點虛假的熱情消失得無影無蹤，只剩下一種刻意的為難：“哎喲！凡哥！你看你這……不早說！兄弟我剛換了車，首付掏空了家底，還刷爆了信用卡呢！現在兜里比臉還干凈！真不是不幫你，實在是心有余力不足??！要不……你問問別人？”那聲“凡哥”叫得格外刺耳，充滿了揶揄。

林凡的心猛地一沉，像是墜入了冰窟。“哦……這樣啊，那……那算了。打擾了?！彼麕缀跏翘右菜频膾鞌嗔穗娫?。臉上火辣辣的，仿佛被人當眾抽了一記耳光。

不甘心。他深吸一口氣，撥通了另一個號碼，王超。大學時一起打過球，算是能說上話。

“王超？我林凡……”

“林凡？有事快說，我這邊忙著呢！”王超的語氣帶著明顯的不耐煩。

“能不能借我點錢？三百就行……”

“借錢？”王超的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毫不掩飾的驚訝和鄙夷，“我說林凡，你這混得也太慘了吧？畢業半年連幾百塊都拿不出來？當初在宿舍里不是挺能吹的嗎？說什么畢業就創業，年薪百萬指日可待？現在連房租都交不起了？嘖嘖嘖……”一連串的奚落如同冰冷的錐子，狠狠扎在林凡心上?！靶辛诵辛?，我這錢也不是大風刮來的，幫不了你！以后這種事兒別找我，丟份兒！”電話被粗暴地掛斷，只剩下嘟嘟的忙音，像是對他無能的嘲笑。

林凡握著手機的手因為用力而指節發白，微微顫抖。屈辱、憤怒、還有深不見底的絕望，像毒蛇一樣啃噬著他的神經。他感覺自己像個被扒光了衣服、丟在鬧市的小丑，承受著所有人的指點和嘲笑！

就在這時，手機屏幕突然亮起，一個熟悉的頭像在跳動——趙剛。他大學最好的兄弟，睡在他對鋪，一起通宵打游戲，一起吐槽教授，一起在燒烤攤喝得爛醉如泥。畢業后趙剛回了老家小縣城，進了個半死不活的廠子，日子也緊巴巴的。

林凡猶豫了。他不想把這份狼狽也帶給趙剛。但手指卻像是有自己的意識，點開了聊天框。他還沒想好怎么開口，趙剛的信息先跳了出來：

“凡子！在干嘛呢？最近咋樣？哥們兒發工資了！雖然不多，但夠請你擼頓串了！啥時候有空？”

看著這行樸實的、帶著關切的話語，林凡鼻子猛地一酸，眼眶瞬間發熱。他深吸了好幾口氣，才勉強壓下那股翻涌的情緒，顫抖著手指打字：“剛子……我……遇到點麻煩。房租快交不上了，能……能不能借我點錢？五百……或者三百也行！我盡快還你！”

消息發出去，如同石沉大海。林凡的心一點點沉下去。也對，剛子自己日子也不好過……

就在他幾乎要徹底絕望時，手機猛地一震！是趙剛的語音通話請求！

林凡幾乎是立刻接通。

“喂？凡子！”趙剛那熟悉的、帶著點大嗓門的聲音立刻傳了出來，背景音有點嘈雜，像是在車間里，“操！我就知道你丫的報喜不報憂！是不是又天天啃饅頭呢？卡號發我！我剛發了工資，兩千六！給你轉兩千！你先拿著用！不夠再說！”

“剛子！不行！你……”林凡急了，兩千塊，對趙剛來說絕對是巨款了！

“少他媽廢話！”趙剛粗暴地打斷他，語氣不容置疑，“跟我還見外？是不是兄弟？卡號！趕緊的！再磨嘰我翻臉了！”聲音里沒有絲毫猶豫和算計，只有純粹的、滾燙的兄弟情誼。

林凡張了張嘴，喉嚨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他默默地掛斷語音，將銀行卡號發了過去。不到一分鐘，手機短信提示音響起：您的尾號XXXX賬戶收到轉賬2000.00元。

看著屏幕上那串數字，林凡死死咬著下唇，才沒讓那股酸澀沖垮眼眶。這不僅僅是兩千塊錢，這是沉甸甸的信任，是在他尊嚴掃地時，唯一愿意拉他一把的手。

就在他心神激蕩之際，手機又震動了一下。是一條微信消息，來自一個他幾乎沒怎么聯系過的頭像——蘇曉。大學時的同班同學，文靜內向，家境似乎也很普通，成績很好，畢業后進了家小公司做文職。

“林凡同學，你好。聽……聽班長說你可能遇到點困難？我……我這里存了一點錢，不多，只有八百塊。你先拿著救急，不用急著還的。”文字后面還跟了一個有些怯怯的、加油打氣的表情包。

林凡愣住了。蘇曉？他和她大學四年說過的話加起來可能都不超過十句。她怎么會……？班長？林凡想起班長劉明那副圓滑世故的嘴臉，估計是李偉或王超在群里說了什么，被劉明當談資擴散了。蘇曉大概是聽說了，才……

一股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涌上心頭。是感激，是意外，還有一種被不相熟的人窺見窘迫的尷尬。他猶豫了一下，回復道：“蘇曉同學，謝謝你。錢……我收下了，真的很感謝。我會盡快還你?！?

很快，八百塊的轉賬也到了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