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曉的號角聲低沉而粗糲，如同瀕死巨獸的悲鳴，撕裂了雜兵營死寂般的黎明。卯時未至，天色依舊是沉甸甸的鉛灰色。

李云猛地睜開眼。他只闔眼了兩三個小時，卻是在無休止的警惕、體內微弱暖流對污濁環境中零星“養料”的緩慢吞噬以及那若有若無、卻時刻刺激著他神經末梢的“灰腐”氣息中度過的。那股源于隔離區的毀滅性氣息，如同無形的水蛭吸附在精神上，緩慢卻頑固地侵蝕著意志，令人焦躁、易怒，陷入一種冰冷的絕望感。何彪和老黑被驚醒時眼底的血絲和麻木，證明了這氣息對他們的影響更深。

窩棚里林淑芬抱著孩子蜷縮在角落，依舊沉默如同石雕，一夜之間，她仿佛又衰老了十歲。嬰兒似乎也本能地感受到了致命的威脅，比往日更加孱弱安靜。

李云沒有耽擱。他抓起纏在腰間、血跡早已干涸冰冷的金屬管，深吸一口飽含灰腐氣息和寒意的空氣，推開吱呀作響的破爛窩棚門，大步踏入鉛灰色的營地。

鐵骨場的方向，低沉如同心跳般的轟鳴聲已然隱約傳來。營地內，越來越多的雜兵如同被鞭子驅趕的牲口，麻木地涌向那個象征著苦難熔爐的方向。

當李云趕到鐵骨場那巨大的熔爐盆地邊緣時，天色微明。巨大的骨架化石在昏暗中投下令人窒息的陰影。場地中央，數十名赤裸上身、只在腰部系著厚實皮裙的雜兵，已經在一個覆蓋著厚重獸皮的巨大石臺前列成了稀稀拉拉的方陣。空氣中彌漫的不僅僅是鐵腥與硫磺味，更添了一種如同實質般的沉重壓抑——那是無數汗水和絕望混合的氣息。

在石臺前方，矗立著一個人影。

依舊是那身厚重得如同巖石堡壘般的異種生物骨甲，依舊是那只露出一雙銳利如鷹隼、冰寒無情的眼眸。黑骨衛隊長——卡圖斯·鐵砧。他如同一尊來自遠古的戰神雕像，只是身上散發出的不是神威，而是純粹的、令人靈魂凍結的殺伐之氣和一種近乎偏執的狂熱！

李云的目光掃過整個方陣。大部分雜兵體格壯碩，但眼神大多空洞麻木。也有一小部分人眼神閃爍，藏著不甘、憤怒或野獸般的求生本能。沒有看到林銳的蹤跡。

卡圖斯沒有多余的開場白。他那如同巨石摩擦的聲音驟然炸響，在盆地中引起低沉的回音：

“你們，是垃圾！是廢料！是等待被熔爐錘煉或者被灰腐吞噬的渣滓！”

“在這里！你們的血肉、骨頭、意志、甚至靈魂，都要被打磨成合格的‘鐵’和‘骨’！”

“而打磨你們的工具，就是這‘黑曜石砧’！”

他粗壯得如同巨樹根須的手指，重重敲打在身旁那座覆蓋著厚厚黑色獸皮的堅固石臺上！石臺表面，并非光滑，而是布滿了密密麻麻、深淺不一的撞擊坑洼！那凹陷的痕跡，分明是血肉之軀無數次轟砸留下的印記！石臺本身散發出一種冰冷、厚重、仿佛能吸收一切哀嚎和痛苦的詭異質感。一股沉重到令人靈魂顫抖的壓迫感從石臺中彌漫而出，讓離得近的雜兵們呼吸都變得困難。

“鍛體！千錘百煉！”

卡圖斯的聲音如同寒冰刺入骨髓：

“舉起你們的手！砸向石砧！用你們的拳！用你們的肘！用你們的肩膀！用你們的骨頭！去撞擊！去粉碎！去重塑！”

“痛？那是血肉在蛻變！”

“碎骨？那是雜質在被剔除！”

“意志崩潰？那就化作灰腐的肥料！”

他話音一落，兩名黑甲衛兵如狼似虎地闖入方陣，粗暴地將兩個因為恐懼而動作稍慢的雜兵拖了出來！在所有人驚恐的目光中，他們被狠狠地、臉朝下摔在了那冰冷的“黑曜石砧”之上！

“砸！”卡圖斯爆吼！

兩名衛兵舉起手中那沉重得如同石碾、遍布倒刺的骨質戰錘！沒有絲毫猶豫！帶著撕裂空氣的厲嘯！對準那趴在石砧上、絕望慘叫著的雜兵的后背脊椎骨，狠狠砸下！

咚！咚！

沉悶得如同擂動大地戰鼓的撞擊聲炸開！伴隨著令人牙酸的骨骼碎裂聲和戛然而止的慘嚎！

兩名雜兵如同被巨獸踩爛的肉醬，整個后背脊椎瞬間塌陷下去，鮮紅的碎肉和森白的骨渣伴隨著內臟碎片噴濺在冰冷的黑色石臺上！濃烈到令人作嘔的血腥味瞬間彌漫！

整個過程快到讓人來不及反應！冷酷！高效！殘忍到極點！

“看清楚！廢物，就該是這個下場！”卡圖斯冰冷的聲音如同寒鐵，“現在！所有人！給我練！把自己當成需要錘煉的鐵胚！砸向石砧！感受它的‘呼吸’！讓你們的血肉筋骨記住這種痛苦！它將是你們在灰腐和死亡面前唯一的盾牌！開始！”

恐懼如同寒流瞬間席卷整個方陣！短暫的死寂后，第一聲充滿了絕望和被逼瘋般瘋狂的吼叫響起！一個雜兵猛地沖到石砧旁，閉著眼，用盡全身力氣將自己的拳頭狠狠砸在冰冷粗糙的石面上！

砰！

皮開肉綻！骨裂聲清晰可聞！

但這仿佛是一個信號！麻木和恐懼被點燃成一種歇斯底里的自殘狂潮！數十名雜兵如同瘋魔一般沖上前，爭先恐后地將自己的拳頭、手肘、肩膀狠狠撞向那堅硬如同玄鐵的黑曜石砧！

砰！砰！砰！咚！咚！

密集的、令人心悸的沉悶撞擊聲連綿不絕！如同正在上演一場人肉交響曲！鮮血迅速在石臺上涂抹出一片片刺目的猩紅！痛苦的悶哼、壓抑的嘶吼、瀕臨崩潰的喘息交織在一起！有人堅持了十幾下就抱著手臂痛苦倒地抽搐，立刻就被冰冷的骨矛逼回石砧旁繼續！有人甚至被撞斷了臂骨，依舊用身體的其他部位瘋狂撞擊！

這不是訓練！這是地獄！是血肉磨坊！

李云站在人群邊緣，冰冷的血液仿佛被眼前的瘋狂一幕點燃！那種自殘式錘煉的痛苦他熟悉，但眼前這種被死亡驅趕著進行的集體式自毀，其殘忍程度遠超想象！他能清晰感覺到，每次血肉撞擊在那“黑曜石砧”上，一股無形的、冰冷厚重的力量波動就會從石砧內部震蕩而出，并非只是反饋物理的反沖力，更夾雜著一種……仿佛源自遠古巨獸的低沉咆哮？一種來自血脈深處、被強行喚醒又無法宣泄的狂暴與痛苦！

這股力量波動如同鈍刀子割肉，在身體被物理損傷的同時，更深層次地磨損著精神和靈魂本源！長期下去，人即便不死，也會被硬生生鍛造成只知道瘋狂服從、喪失了所有自我的殺戮機器！

“骨七！”

卡圖斯那如同命運宣判的聲音驟然在他耳邊炸響！巨漢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了他的側后方，如同冰冷的陰影將他完全籠罩。那巨大的壓迫感讓李云全身肌肉瞬間繃緊！

“收起你那可憐的玩鬧！”卡圖斯冰冷的鷹眸中帶著不容置疑的威懾力，他的目光如同實質的鐵針，刺向李云手中緊握的金屬管，“把你的‘回響之骨’，用在黑曜石砧上！讓我看看，昨晚那瞬間的‘共鳴’，是僥幸，還是真的被這古鯨遺骸的意志碎片……選中了！”

命令！沒有任何討價還價的余地！

李云心臟猛地一縮！將金屬管砸向那詭異的石砧？昨晚礦石的恐怖反震和精神沖擊讓他記憶猶新！而這黑曜石砧給他的感覺更加危險、更加深不可測！那沉重的威壓，仿佛沉睡著遠古巨獸不屈的亡魂！這是飲鴆止渴！稍有不慎，自己這根救命稻草就會先一步崩碎！

反抗？瞬間死亡！

他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胸中翻騰的殺意和恐懼。眼神深處燃燒的火焰并未熄滅，反而在這死亡的威逼下，凝聚成更堅硬、更冰冷的信念核心！

他不再猶豫，不再抗拒那股源于石砧的沉重威壓。反而主動放空精神去感受它！如同直面咆哮的風暴！與此同時，他緊握冰冷的金屬管，將那微弱卻頑強運轉于體內的暖流，毫無保留地、瘋狂壓向手臂、灌注于掌心！

力量！意志！破釜沉舟！

“喝！”一聲壓抑到極致的爆喝從喉嚨深處擠出！

身體如滿弓射出！金屬管劃過一道并不驚艷但凝聚了所有精神與力量的軌跡！帶著一種孤注一擲、誓要打破眼前囚籠的決絕意志！狠狠砸在冰冷堅硬、布滿血污的黑曜石砧的正中央！

嗡————！！！

這一次，不再是巨大的撞擊爆響！

在金屬管接觸石砧的瞬間——時間仿佛靜止了萬分之一秒！

一股無法形容的、深沉、古老、如同沉睡億萬年的海洋之心脈動般的轟鳴，猛地從黑曜石砧的深處，透過冰冷的金屬管，狠狠撞入了李云的靈魂深處！

不是攻擊！更像是一種……源自同脈的呼喚？共鳴？或者……一種沉重的、源于生命本質的哀悼？

李云感覺自己一瞬間被拉入了一個無法言喻的意志空間！

他看到無盡深海的黑暗！看到一頭龐大到遮蔽星空的巨鯨在無聲隕落！看到它不甘的意志在骨骼中凝聚成永恒不屈的化石！看到時間沖刷、遺忘侵蝕……看到那些試圖從它骸骨中榨取力量的人類的渺小掙扎……最后，他仿佛“聽到”了一聲來自無盡悠遠過去的、壓抑到極點卻永不屈服的靈魂咆哮！

這股純粹到極致、沉重到令人窒息的力量意志洪流，如同開閘的洪水，順著金屬管，瘋狂涌入他的身體！

“噗——！”李云再也忍不住，張口噴出一大口鮮紅的鮮血！整個人如同被無形的重錘狠狠砸飛，重重摔在十幾米外冰冷的巖石地面上！劇痛！不僅僅是身體內臟移位般的劇痛，更是靈魂被那沉重古老的意志洪流沖刷后，幾乎要碎裂開來的恐怖創傷！他緊握金屬管的右手虎口徹底崩裂，鮮血染紅了冰冷的金屬和纏繞的布條！

然而！就在這足以讓他瞬間昏厥甚至靈魂崩潰的痛苦洪流中！

一股源于他血肉骨骼最深處、被這純粹巨力壓迫到極限而猛然爆發出的饑渴求生之力，如同在無盡黑暗中點燃的星火！這股意志并非來自煉體產生的暖流，而是他李云這個人本身——特種兵出身、千錘百煉的戰斗意志！在死亡絕境下燃起的、不滅的求生之火！

以我血肉意志！駕馭遠古殘響！

這股來自本我的、微弱卻堅韌無比的意志光芒，如同細小的引信，竟然意外地在體內截留、纏繞、甚至瘋狂吞噬了一小縷沖入體內、沉重浩瀚如同星河的遠古意志洪流！

那一縷意志的碎片，如同狂暴雷霆中墜入泥土的微小火星，頃刻間被李云體內那渺小卻同樣來自生命本源的不屈意志所吞噬、融合！

嗡——！

一股極其微弱、卻本質截然不同的新生波動，在李云的靈魂深處一閃而逝！古老、沉重、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凝實感！遠比他自己辛苦磨礪的暖流強大百倍，帶著一種源自億萬年前的力量尊嚴！這縷融合的意志力量雖然微弱如同塵埃，卻在他瀕臨破碎的靈魂核心處穩固了下來！像是一塊新生的、堅硬的基石！

但這短暫的異變無人察覺！

整個鐵骨場都陷入了一片詭異的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著場地中央！落在那個詭異到極點的黑曜石砧上！

李云被重創飛出的同時，那堅固無比、沾染了無數血肉的黑曜石砧表面，接觸金屬管敲擊的那個點上——

一道深邃的、如同古玉紋理、閃爍著幽藍色光澤的細小裂痕，清晰地蔓延開來！

雖然只有寸許長、發絲粗細，卻真實不虛！仿佛一頭沉睡了億萬年的巨獸骸骨，終于在無盡的孤獨與遺忘中，被一聲遙遠的同族呼喚……驚醒了？

卡圖斯·鐵砧那冰冷的面甲下，呼吸驟然停滯！他那雙始終冰冷無情的鷹眸，此刻死死盯著石砧上那道嶄新的、閃爍著幽光的裂痕！里面的震驚、狂喜以及……一絲前所未有的、如同火山噴發前兆的貪婪和熾熱，幾乎要從眼眸中燃燒出來！

他猛然轉頭，目光如同兩柄燃燒的長矛，刺向地上咳血掙扎、狼狽不堪的李云！

“好！很好！”卡圖斯的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發顫，如同壓抑的熔巖滾動，“骨七！你的‘錘’……果然對得上這塊祖傳的‘鐵砧’！”

他大步向前，沉重的腳步踏在地面上，發出如同遠古戰鼓的悶響！在所有人驚懼交加的目光注視下，卡圖斯粗壯如同攻城柱的手臂猛地一指李云和那塊金屬管：

“把他給我拖進地心回響熔爐！從現在起，‘骨七’代號作廢！賦予他鐵砧戰團新階位——”

卡圖斯的聲音如同宣告神諭，響徹整個死寂的鐵骨場：

“——‘砧奴’！”

地心回響熔爐？！砧奴？！

這兩個詞如同燒紅的烙鐵，燙在所有知情老雜兵的心臟上！看向李云的眼中，除了震驚，只剩下難以言喻的……憐憫和恐懼！仿佛他被賦予了通向地獄的通行證！

而李云，在地上劇痛中掙扎，目光所及之處，只有卡圖斯鎧甲胸前那冰冷的斷骨印記，在昏暗光線下，似乎與石砧的裂痕幽光……產生了一絲微不可查的呼應？以及，他那劇烈心跳深處，一縷沉凝厚重的微小力量，正如同海底火山熔巖般默默流轉、沉凝，等待破巖而出的契機！復仇之火，在黑暗的爐膛中，已然點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