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句話,像一枚極細的冰針,輕輕刺入午后那片溫吞的、浮著灰塵的空氣里。
它不是一個物理學概念,更像一個哲學論斷。
白井深雪站在那里,一瞬間竟無法將其歸入任何已知的邏輯抽屜。
熱的盡頭是冷,存在的盡頭是虛無,而一個十六歲少女的恐懼與憤怒,盡頭是這間屋子里令人牙酸的、絕對零度般的死寂。
篠宮蓮沒有再多做解釋。
他只是站起身,那雙看過了太多人事變遷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一種近乎于疲憊的凝重。
“我們走。”他說。
他們原路返回,輕巧地翻出圍墻,重新融入那片屬于活人的、流動的陽光里。
那兩個百無聊賴的警員還在交換著關于昨晚棒球賽的看法,對身后那棟悲劇發生的舞臺,以及剛剛從中走出的兩個“非法人侵者”,一無所知。
“我們得問問附近的人。”
篠宮蓮站在街角,目光投向街對面那幾家掛著“營業中”牌子的小店,“關于五十嵐家,尤其是那個失蹤的女兒,五十嵐茜。”
“不行。”
白井深雪想也不想地否決了,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毋庸置疑的決斷力。
她抬眼看著他,那雙清澈的眸子像通透的玻璃。
“你現在去,打算用什么身份問?一個剛好路過、熱心腸、但沒有任何身份證明的英俊青年?”
她頓了頓,語氣平鋪直敘,卻像一把手術刀,精準地剖開了他此刻的窘境。
“這里的街坊鄰里,都在同一片日常的濾鏡下生活了幾十年。
“一個陌生面孔的突兀提問,不會得到答案,只會收獲警惕。最糟的情況,他們會直接報警,說有個可疑人士在打探滅門案的細節。”
篠宮蓮沉默了。
“我的意思是。”
深雪從口袋里拿出一個小巧的記事本和一支筆,“這種事情,還是交給我比較合適。你目前……目標太大了。”
“那你呢?一個穿著校服的女高中生,突然對滅門慘案的細節表現出濃厚興趣,也很可疑吧?”
深雪露出一抹淺淡的、幾乎可以稱之為狡黠的微笑:“所以,我需要一點小小的‘偽裝’。”
他們沿著來時的路往車站走,陽光將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在人行道上交疊又分開。
“不過,”蓮忽然開口,語氣輕松了些,“這個問題,我昨天其實已經著手解決了。”
深雪偏過頭,略帶詢問地看著他。
“我昨天去文京區就是為此。”
他解釋道,將昨天那場堪稱“鬼道在現代行政體系中的創造性應用”的經歷,用一種輕描淡寫的、仿佛在說“我順路買了份報紙”的口吻簡述了一遍。
“大概下周,我就能拿到一張寫著我名字的個人番號卡了。”
他本以為會看到她驚訝或者贊賞的表情。
但白井深雪只是安靜地聽完,然后停下腳步,轉過身,非常認真地看著他。
“篠宮。”
“嗯?”
“你用鬼道,對那位職員做了什么?”
“一個無害的‘邏輯修正’。”
“下次,”她一字一句,說得清晰而鄭重,“這種事,帶上我。”
那不是請求,更像是一種通知。
一種“既然我們是共犯,那么犯罪現場我必須在場”的、理所當然的宣言。
回到公寓,窗明幾凈,那股屬于白井深雪的、清冷的柚子香氛,很快就中和掉了他們從兇案現場帶回來的那點陰郁。
深雪從自己的房間里拿出一個幾乎沒用過的帆布雙肩包,往里面塞了一個筆記本,幾支筆,還有一個小巧的錄音筆。
然后,她從衣柜深處翻出一頂米色的漁夫帽,戴上,又從抽屜里找出一副平光的黑框貓眼眼鏡架在鼻梁上。
鏡子里的少女,校服的青澀感被巧妙地中和,添了幾分知性和……一種試圖裝作成熟的稚氣。
“怎么樣?”她轉身問蓮。
蓮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摸著下巴,一本正經地評價。
“很有《周刊文春》見習記者的風范。如果再配上一臺看起來很貴的單反,說不定能直接混進記者發布會。”
“我只是去和附近的老太太們聊聊天。”
深雪白了他一眼,將錄音筆塞進口袋,“你在家待著,別亂跑。”
“當然。”
蓮微微一笑,身體向后一仰,直接穿過了沙發,變成了半透明的靈體狀態,“我會用更‘專業’的方式進行信息采集。”
他指了指自己,“死神形態,隱蔽性一流,竊聽……咳,信息收集效率極高。你負責正面戰場,我負責敵后滲透。”
深雪:“……”她覺得自己的詞匯量,在遇到這個死神之后,每天都在經受嚴峻的考驗。
她站在玄關的鏡子前,鏡中的少女陌生又熟悉。
像某個社會新聞專題里,負責采訪街坊鄰里的、剛剛入職不久的年輕女記者。
冷靜,專業,帶著一點恰到好處的、對世界的理想主義式好奇。
完美。
她要找的,是小日向水道町那片區域里,最古老、最核心、也最堅不可摧的情報網絡——“井戶端會議”。
那通常由幾位退休后掌握著大把時間、對社區八卦的熱情不亞于對超市特價雞蛋的老太太們,自發組成。
她很快就在一處社區公園的長椅上,找到了她的目標。
兩位老太太,正一邊給腳邊的鴿子撒著面包屑,一邊就“隔壁鈴木家的兒媳婦是不是又買了新包”這個議題,進行著親切友好而又暗藏機鋒的深入交流。
深雪走上前,微微鞠躬,露出了一個練習過的、溫和無害的笑容。
“打擾了,兩位婆婆。”
她開口,聲音柔和。
“我是自由撰稿人,正在寫一篇關于社區變遷的報道,想和您們聊一聊水道町最近發生的一些事。”
“記者小姐啊。”
其中一位盤著銀發、看起來頗為精明的老太太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目光在那副貓眼眼鏡上停留了半秒,“是想問那家子的事吧?”
“是的,”深雪坦然承認,“五十嵐家,我聽說……發生了一些不幸。”
“何止是不幸。”
另一位穿著碎花連衣裙的老太太嘆了,口氣,一邊撒著面包屑一邊搖頭。
“作孽哦。那么好的一家人,先生在商社里職位很高,太太也是大家閨秀,兩個小兒子又乖巧。怎么就……”
“生活富足,人也和氣,就是……對孩子的事情,好像有點不上心。”
銀發老太太接過話頭,語氣里帶著東京中心區居民特有的、那種對“非典型選擇”的微妙不解。
“尤其是他們家那個大女兒,叫……茜,對,五十嵐茜。”
“那孩子,長得倒是很漂亮,像她媽媽,但就是不愛說話,悶得很。你說,住在文京區這么好的地方,周圍名校那么多,她偏偏要去——”
老太太皺了皺眉,似乎在回憶一個遙遠又陌生的地方,“去那個……筑波上學。”
深雪握著筆的手指微微一緊。
“筑波?”她輕聲重復,聲音里有了一絲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波瀾。
“是啊!”
碎花裙老太太的語氣,仿佛在說一個從東京徒步去北海道的奇人。
“誰知道呢?好好的東京不待,跑去那種鄉下地方。聽說是什么……科學城?搞不懂現在的年輕人。”
筑波。
這個地名像一根針,輕輕刺了她一下。
她自己,就是不久前從筑波市的重點高中轉學過來的。
那里的學術氛圍,其實遠比這些東京太太們想象的要濃厚得多。
她穩了穩心神,繼續引導話題:“那……五十嵐茜小姐,最近有回來過嗎?”
“回來了呀!”
銀發老太太立刻說,像是終于等到了這個關鍵問題。
“就是出事前幾天,突然就回來了。聽她媽媽跟鄰居聊天時提過一嘴,說是學校那邊準了長假,身體不舒服,回家休養。”
她壓低了聲音,湊近了一些,用一種“這才是核心內幕”的語氣說:
“然后,就出了那種事。你說,巧不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