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江地方戲曲劇團那棟頗有年頭的老排練廳里,空氣仿佛凝固了。灰塵在從高窗斜射進來的光柱里打著旋兒,映照出空氣中彌漫的壓抑與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慌。排練中斷了,所有人——樂隊師傅、跑龍套的學徒、甚至平日里最潑辣的服裝師——都圍在角落,目光聚焦在蘇音手中那件深藍色的舊戲服上。正是那件飾有“鎮水將軍”威武甲胄紋樣的戲袍,《鎮鄱陽》主角的行頭。此刻,它本該堅硬的錦緞肩甲處,一大片深褐色的水漬正無聲地蔓延、滲透,散發出濃重得化不開的、帶著鐵銹與淤泥氣息的江河水腥味!那水漬觸手冰涼刺骨,仿佛剛從鄱陽湖最深最冷的淵藪中撈起。“又…又來了!”飾演老艄公的老演員聲音發顫,“這都第三回了!每次排到將軍投寶塔鎮妖那段,這衣服就…”“邪門!太邪門了!”鼓師老李搓著手臂上的雞皮疙瘩,“這《鎮鄱陽》,怕不是招了什么不干凈的東西?”竊竊私語如同冰冷的蛇,在排練廳里游走。恐懼像霉菌,在人心底滋生蔓延。這出源自九江古老傳說、講述先民勇斗鄱陽湖惡蛟,最終以鎖江樓塔鎮之的劇目,本是劇團的看家戲、壓箱底的“鎮臺戲”。可自從蝕淵會的陰影籠罩九江,靈樞失衡加劇,這戲,似乎也沾染了不祥。蘇音的手指死死攥著那冰冷的、濕漉漉的戲服布料,指節泛白。她閉上眼,強行壓下心頭的悸動。識海中,那份源于青陽腔血脈、覺醒不久的“戲魂”之力,正劇烈地翻騰著。她能清晰地“聽”到,那水漬中蘊含的,并非僅僅是物理的水分,而是濃烈得幾乎要溢出來的——怨氣!那是沉船水底的悲鳴,是被驚擾水靈的憤怒,是鎖江樓塔下被鎮壓妖邪的不甘嘶吼!這些無形的負面情緒,正通過這承載著“鎮水”意象的戲袍,無聲地侵蝕著劇團的氣場,試圖扼殺這出象征守護的戲劇。不能這樣下去!蘇音猛地睜開眼,眼神銳利如刀,掃過周圍一張張驚惶不安的臉。“慌什么!”她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如同定場鑼鼓,瞬間壓下了所有的嘈雜,“戲服濕了,晾干就是!戲,還得排!《鎮鄱陽》唱了幾百年,護的是九江一方水土!我們要是自己先怕了,那才真是讓那些躲在暗處的東西稱心如意!”她的話擲地有聲,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劇團眾人被她氣勢所懾,又想到蘇音最近種種不可思議的表現(比如莫名震碎玻璃、深夜在江邊唱戲能引來奇異回音),心中稍定。“可是蘇姐…”飾演將軍副將的年輕武生小武猶豫道,“這戲…還能唱嗎?每次唱到關鍵處就出幺蛾子…”“不但要唱,”蘇音斬釘截鐵,“還要唱得更好!唱出真正的‘鎮魂’之威!”一個大膽而決絕的念頭在她心中成型,“團長,我想…重排《鎮鄱陽》!不是改劇本,是改‘氣’!改它的‘魂’!”她看向年邁的團長,目光灼灼:“我們要在鎖江樓塔下搭臺!就在塔前廣場!借這千古名塔的鎮水之威,唱這出‘鎮鄱陽’!用我們的戲,用我們的魂,告訴那些躁動的邪祟,九江的守護之心,從未熄滅!”鎖江樓塔下唱《鎮鄱陽》!這個提議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巨石,在劇團內激起軒然大波。有人覺得瘋狂,有人覺得冒險,但最終,在蘇音那近乎燃燒的信念和團長沉默的點頭下,方案定了下來。接下來的日子,劇團進入了前所未有的亢奮與緊張狀態。蘇音幾乎住在了排練廳。她不再僅僅是演練身段唱腔,而是沉浸到《鎮鄱陽》的每一個音符、每一句唱詞、每一個眼神所蘊含的情感與力量中去。她的“戲魂”之力被徹底調動起來。識海中,她一遍遍“回放”著那夜在潯陽江頭聽到的琵琶悲音,體會著那江心凝聚不散的怨念;她感受著鎖江樓塔風鈴在風中搖曳的清音,捕捉著那歷經千年沉淀的、厚重如山的鎮邪意志;她甚至嘗試著溝通戲服上那冰冷水漬中的怨氣,不是對抗,而是理解、引導…她要讓這出戲,真正成為溝通古今、安撫怨靈、震懾邪祟的橋梁!她開始調整唱法。原本高亢激越的青陽腔,在保留其骨架的同時,被她融入了更多的變化。將軍投塔前的悲壯決絕,唱腔沉郁頓挫,帶著金屬摩擦般的穿透力,直指人心;安撫水族亡魂的段落,則轉為空靈悠遠,仿佛九江漁歌,帶著悲憫的穿透力;而最后的鎮妖凱歌,被她注入了前所未有的、如同金鐵交鳴般的鏗鏘戰意!樂隊也被她帶動起來,鼓點不再是單純的節奏,而是心跳,是戰鼓;弦樂不再是伴奏,是嗚咽的江風,是奔騰的浪濤!時間飛逝,演出之日終于到來。鎖江樓塔巍峨矗立在長江之濱,暮色四合,塔身被精心布置的燈光勾勒出滄桑而莊嚴的輪廓。塔前廣場,臨時搭建的戲臺燈火通明,臺下早已人山人海。有慕名而來的戲迷,有好奇的市民,更有一些氣息與常人迥異、或隱在角落、或混在人群中的身影——那是被云渺茶鋪傳遞的消息吸引而來的同盟成員和精怪族群。石大力那魁梧的身形在人群中格外顯眼,漪瀾則化作一位氣質清冷的女子,靜靜坐在前排。鑼鼓開場!蘇音飾演的“鎮水將軍”登場!金甲紅袍(新制的,用秘法處理過,隔絕了舊袍的怨氣侵染),英氣逼人。甫一亮相,一個眼神,一聲開腔,便如定海神針,瞬間攫取了全場心神!戲,漸入佳境。當演至將軍發現惡蛟肆虐、生靈涂炭,憤而拔劍時,蘇音的唱腔如同裂帛,帶著沖天的怒火與悲憫,強大的精神感染力如同實質的浪潮席卷全場!臺下觀眾無不心旌搖動,感同身受,許多人眼中已含熱淚。高潮來臨——將軍懷抱“鎮水寶塔”(仿鎖江樓塔形制的道具),立于狂風巨浪的虛擬場景中,面對猙獰的“惡蛟”(由數位武生扮演),唱出那決定犧牲自我、永鎮妖邪的絕唱!“拋卻此身濁骨去,換取潯陽萬世寧!”就在這最關鍵、情感最濃烈的唱詞出口的瞬間,異變陡生!“嗚——!”一聲低沉、壓抑、仿佛來自九幽深淵的咆哮,毫無征兆地在所有人心底響起!并非物理的聲音,而是直接作用于靈魂的沖擊!戲臺上,燈光劇烈閃爍,憑空卷起一陣陰冷刺骨的旋風,裹挾著濃重的水腥氣,直撲蘇音和她手中的“寶塔”道具!臺下觀眾一片嘩然,驚恐的情緒瞬間蔓延!石大力猛地站起,低吼一聲;漪瀾秀眉緊蹙,指尖水汽縈繞。是它!是那附著在舊戲袍上的怨氣,是那被蝕淵會攪動的、鎖江樓塔下蠢蠢欲動的邪靈之力!它們被這出戲蘊含的強大“守護”意念所激怒,在蘇音唱到鎮妖核心時發起了反噬!蘇音只覺得一股冰冷刺骨的惡意如同無數根鋼針,狠狠扎向她的神魂!眼前幻象叢生:滔天的濁浪、破碎的船骸、無數在水中掙扎哀嚎的身影…怨氣如潮,要將她拖入絕望的深淵!千鈞一發!蘇音非但沒有退縮,眼中反而爆發出更加璀璨的光芒!她將所有的“戲魂”之力,所有對九江的守護之念,所有在排練中體會到的悲憫與決絕,盡數灌注于接下來的唱腔之中!“寶塔巍巍鎮妖氛——”她猛地將手中道具“寶塔”高舉過頭頂,聲音不再是唱,而是吼!是靈魂的吶喊!是跨越時空、與那位傳說中的鎮水將軍意志的共鳴!“定——!”最后一個“定”字,如同九天驚雷炸響!不再是單純的聲波,而是融合了她全部精神力量與戲魂之力的沖擊!肉眼可見的、淡金色的音波以她為中心轟然擴散開來!“叮鈴鈴——!”幾乎就在同時,鎖江樓塔頂,那歷經千年風雨、懸掛于飛檐之下的古老銅質塔鈴,驟然無風自動!發出前所未有的、清脆急促、卻又帶著煌煌正氣的鳴響!塔鈴之聲與蘇音的“定”字訣音波,完美地契合在一起!金色的音波仿佛得到了增幅與指引,瞬間沖散了臺上的陰風邪氣!那直刺靈魂的怨靈咆哮如同被掐住了脖子,戛然而止!鎖江樓塔本身,仿佛在這一刻蘇醒了!塔身那些古老的、看似斑駁的磚石符文,在夜色中流淌過一瞬極其微弱卻無比堅韌的淡金色光芒!一股浩瀚、沉凝、仿佛承載了整條長江重量的鎮邪意志,如同無形的屏障,瞬間籠罩了整個塔前廣場!臺上的陰冷邪氣被滌蕩一空!燈光恢復了穩定。臺下的觀眾只覺心頭那股莫名的恐懼和壓抑如同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難以言喻的安全感與震撼!他們甚至沒完全明白發生了什么,只覺得蘇音最后那一聲,和塔鈴的共鳴,充滿了洗滌靈魂的力量!戲,在一種近乎神圣的肅穆中繼續,直至將軍投塔,妖魔伏誅,風平浪靜,萬民歡騰。當蘇音最后一個身段定格,全場陷入了短暫的、落針可聞的寂靜。隨即,雷鳴般的掌聲和喝彩聲如同山呼海嘯般爆發!經久不息!蘇音站在臺中央,汗水浸透了戲服,微微喘息。識海中的“戲魂”之力前所未有的充盈,甚至帶上了一絲淡金的色澤。她能清晰地感覺到,自己與那座巍峨的鎖江樓塔,有了一種奇妙的聯系。就在這時,一道細微卻無比清晰的破空聲傳來。“叮鈴…”一枚小巧玲瓏、非金非玉、色澤古樸如青銅、造型卻是一只微縮戲鈴的物件,仿佛被無形的絲線牽引,自鎖江樓塔頂最高層的飛檐陰影中悄然滑落,精準地、輕輕地,落在了蘇音攤開的掌心。鈴身微涼,觸手溫潤。上面刻滿了細密玄奧、如同古老樂譜般的符文。一股沉靜、堅韌、帶著塔鈴清音與鎮邪意志的力量,溫和地融入蘇音的“戲魂”之中。“鎮魂戲鈴…”蘇音心念微動,瞬間明了了這件法器的名字與用途——它能穩固神魂,增幅音律之力,更能引動鎖江樓塔的鎮邪共鳴!這是鎖江樓塔,這座守護了九江千年的豐碑,對她,對這場真正蘊含了“鎮魂”之威的《鎮鄱陽》,無聲的認可與饋贈!她握緊這枚小小的戲鈴,抬頭望向夜色中沉默矗立的鎖江樓塔。塔身的燈火映在她清澈的眼眸中,如同點燃了兩簇不滅的火焰。戲臺上的鎮水將軍已經落幕,但屬于蘇音,屬于“戲魂守護者”的舞臺,才剛剛拉開最輝煌的帷幕。她的聲音,她的戲,從此將與這座塔的意志同在,守護這潯陽江畔的萬家燈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