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軒獨(dú)坐書房,燭火搖曳,映照著他眉宇間化不開的沉郁。皇帝那夜在宣室殿的話語,如同魔咒般在他腦中盤旋不去,攪得他食不知味,寢不安席。晚膳時(shí)他只草草動(dòng)了幾筷,便心煩意亂地離席,躲進(jìn)了這方寂靜。
“吱呀——”一聲,書房門被輕輕推開。長子魏玄感端著一碗熱羹,腳步沉穩(wěn)地走了進(jìn)來。
“阿耶。”魏玄感的聲音帶著關(guān)切,將羹碗輕輕放在案幾上,“您連日憂思,究竟何事煩擾?父子同心,不妨說與孩兒聽聽,或可分擔(dān)一二?”
魏軒長嘆一聲,疲憊地揉了揉眉心:“說來何益?徒增爾等煩惱罷了。”
“阿耶未言,焉知無用?”魏玄感堅(jiān)持道,目光懇切。
魏軒看著長子沉穩(wěn)的面容,終是拗不過那份關(guān)切與責(zé)任。他閉了閉眼,將那天夜里皇帝如何提起魏玄成在太學(xué)誠心堂讀書,又如何翻出當(dāng)年他力薦代王世子過繼的舊賬,最后那句“機(jī)會(huì)朕給你了”的深意,原原本本復(fù)述了一遍。末了,他苦澀道:“當(dāng)年……陛下年過而立無子,天災(zāi)頻仍,群臣以‘國本不穩(wěn)’相逼,過繼之聲甚囂塵上。為父……為父不過順勢而為,且代王妃是你姨母,世子乃你表弟……本以為是為家族多留一條路,誰曾想……”他重重一拍桌案,悔恨交加,“一步錯(cuò),步步受制!如今陛下以此相挾,分明是秋后算賬!”
魏玄感靜靜聽完,沉思片刻,眼中精光一閃:“阿耶,陛下之意,恐怕并非全然是問罪。”
“哦?”魏軒猛地抬頭。
“陛下特意點(diǎn)出五弟在誠心堂,又言雍公主不日將升入同堂進(jìn)學(xué)……這‘機(jī)會(huì)’二字,怕是落在五弟與雍公主身上!”魏玄感壓低聲音,語出驚人,“陛下莫非……有意讓五弟尚主?”
“什么?!”魏軒愕然,隨即連連搖頭,“荒謬!雍公主雖有圣寵,然天生眼疾,豈是良配?況一朝天子一朝臣,待陛下……百年之后,新君豈會(huì)善待一位前朝有疾的長公主?屆時(shí)御奴豈非……”
“阿耶!”魏玄感打斷父親的顧慮,語氣變得銳利,“眼前之危迫在眉睫,何談百年之后?陛下金口玉言,便是圣意!抗旨不遵,我魏氏滿門危矣!此其一。其二,雍公主聰慧絕倫,深得帝心,其勢之盛,更勝皇子。即便他日新君登基,只要陛下余威尚存,誰敢輕慢于她?其三……”他聲音放緩,帶著一絲冷酷的現(xiàn)實(shí)考量,“五弟若能尚主,便是陛下姻親,眼前困局立解,我魏家更可借此攀上青云!為家族計(jì),些許‘殘缺’,何足掛齒?”
他看著父親震驚而掙扎的臉,擲地有聲:“阿耶,難道您真要為五弟一人之‘完美姻緣’,賭上我魏氏滿門的前程性命嗎?”
書房內(nèi)陷入死寂,只有燭芯噼啪作響。魏玄感不再多言,躬身一禮:“孩兒告退,請阿耶……三思。”他悄然退出,留下魏軒獨(dú)自面對這冰冷而殘酷的抉擇。
燭光下,魏軒的臉龐明暗不定。長子的話如同重錘,敲碎了他最后一絲僥幸。良久,他發(fā)出一聲沉重的嘆息,帶著無盡的疲憊與無奈:“罷了……御奴,為父……只能委屈你了。”
幾日后,武瞳眸興致勃勃地踏入如意館,身后跟著伊影、春娘、石蘭兮、冷蕊和任遠(yuǎn)。前些日子,武瞳眸與皇上在雪后梅園共賞美景,特意命畫師吳明道繪下那溫馨一刻。今日正是取畫之時(shí)。
“殿下請看。”吳畫師恭敬行禮,示意小太監(jiān)揭開畫架上的綢布。
畫卷徐徐展開,武瞳眸臉上的期待瞬間凝固!只見原本應(yīng)是她依偎阿耶賞梅的溫馨畫面,竟被大片污濁的水漬暈染,梅枝模糊,雪景狼藉,御容更是被毀得面目全非!
“大膽!”
吳畫師驚得魂飛魄散,撲通跪倒,道:“殿下明鑒!臣所繪絕非如此!定是保管不善,遭人毀損!臣冤枉啊!”
他猛地轉(zhuǎn)向負(fù)責(zé)看守畫卷的兩個(gè)小太監(jiān)——小李子和小趙子。
厲聲質(zhì)問道:“畫作交由爾等看管,怎會(huì)變成這樣?”
武瞳眸面沉如水,聲音冰冷:“道之,帶人看住他們。給本宮查!”
任遠(yuǎn)立刻上前,目光如電鎖住兩個(gè)瑟瑟發(fā)抖的小太監(jiān)。
小李子和小趙子嚇得面無人色,互相推諉指責(zé),語無倫次。
“夠了!”武瞳眸怒極反笑,“弄臟御賜畫作,互相推諉,毫無擔(dān)當(dāng)!來人!將這三個(gè)廢物拖下去,按宮規(guī)重責(zé)二十!”
“殿下饒命!”
吳畫師和小李子哀嚎出聲,小趙子更是癱軟在地。二十杖下去,不死也殘!
伊影正欲喚侍衛(wèi),一個(gè)身影突然從門外沖入,“撲通”跪在武瞳眸面前!
“殿下息怒!奴婢有辦法找出毀畫之人!”說話的竟是個(gè)粗使宮女,衣衫簡樸,面容清秀,一雙眼睛卻亮得驚人,臉頰上兩個(gè)小酒窩因緊張而微微凹陷。
武瞳眸挑眉:“你是何人?膽敢闖殿?”
“奴婢陶喜,如意館粗使宮女。”陶喜聲音微顫卻清晰。
“奴婢斗膽,只為報(bào)吳畫師昔日救命之恩!去歲奴婢燙傷手掌,若非吳畫師以家傳‘八寶五膽墨’急救,奴婢這雙手早已廢了!今日畫師蒙冤,奴婢愿以身試法,為殿下辨明真相!”
武瞳眸眼中閃過一絲興味:“哦?你有何法?”
陶喜深吸一口氣,起身快步走到污損的畫作前,俯身湊近,鼻翼微動(dòng),細(xì)細(xì)嗅聞。
片刻后,她轉(zhuǎn)身,朗聲道:“此畫污漬中,浸染著極濃的屋檐冰棱融水特有的陳腐寒氣!只需查驗(yàn)他三人雙手,誰手上殘留此味,便是誰保管不力,致使畫作受潮毀損!請殿下令他們伸手!”
吳畫師和小李子毫不猶豫伸出雙手,掌心干凈。小趙子卻渾身劇震,雙手死死縮在袖中,臉色慘白如紙!
武瞳眸忽然輕笑出聲,如冰珠落玉盤:“呵……好個(gè)‘屋檐冰棱融水之味’?本宮倒不知,這畫上竟有如此‘奇香’?”
她目光如刀,刺向小趙子,“唯有做賊心虛者,才會(huì)信這無中生有的‘味道’!”
小趙子心理防線徹底崩潰,涕淚橫流地磕頭:“殿下饒命!奴才該死!是……是昨夜奴才偷懶,未將畫卷收妥,被檐角滴落的雪水浸濕了……奴才該死啊!”
真相大白!武瞳眸冷聲道:“道之,將小趙子交給如意館管事太監(jiān),按館規(guī)處置!吳畫師、小李子,起來吧。”
她踱步至陶喜面前,細(xì)細(xì)打量。這宮女眉目清秀,眼神靈動(dòng),膽識與急智皆非常人。武瞳眸心中已有了計(jì)較,說道:“倒是個(gè)機(jī)靈的,知恩圖報(bào),心性不錯(cuò)。”
陶喜垂首:“奴婢不敢居功,只求無愧于心。”
“好一個(gè)‘無愧于心’。”武瞳眸贊許頷首,正欲開口,殿外傳來曹德的聲音:“陛下口諭,召雍公主殿下即刻覲見!”
武瞳眸只得將招攬之念暫按,深深看了陶喜一眼,臨走前對伊影拍了拍手。
伊影會(huì)意,微微頷首。武瞳眸這才匆匆離去。
踏入宣室殿,武瞳眸小臉仍繃著,寫滿不悅。冷蕊低聲向皇帝稟報(bào)了如意館風(fēng)波。
皇帝見狀,放下朱筆,起身走到女兒面前,溫厚的大手輕輕撫過她微蹙的眉心:“朕的小辰兒,何事氣成了小包子?”
武瞳眸悶悶地別過臉。
皇帝莞爾,將她攬入懷中,聲音帶著安撫人心的力量:“冬雪消融,便是春回大地。待到草長鶯飛,朕帶你去馬球場,看駿馬馳騁,聽球杖爭鳴!屆時(shí),再命那吳畫師,為朕與辰兒繪一幅‘父女擊鞠圖’,如何?”
武瞳眸眼中瞬間迸發(fā)出光彩,如同烏云散盡的晴空!她猛地抬頭,笑容燦爛如春花綻放,踮起腳尖摟住皇帝的脖子,“吧唧”一聲在他臉上親了一口:“阿耶說話算話!天子一言,九鼎之重!”
皇帝朗聲大笑,寵溺地捏了捏她的小鼻子:“好!金口玉言,九鼎不移!”
方才的陰霾,在這天家親昵的暖意里,頃刻間煙消云散。融融暖意中,帝王深沉的眸底,卻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思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