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柏舟聽聞武瞳眸病倒的消息,甫一休沐,便匆匆趕至宣室殿側殿。殿內彌漫著苦澀的藥香,比往日更多了幾分沉寂。他走進內室,只見小小的武瞳眸蜷縮在錦被中,往日靈動活潑的小臉蒼白得令人心疼。
“辰兒?”武柏舟的聲音極盡溫柔。
聽到熟悉的聲音,錦被動了動,武瞳眸摸索著掀開被角,露出蒙著白紗的小臉。確認是兄長那一刻,壓抑許久的委屈與恐懼如同決堤洪水,她猛地撲進武柏舟懷里,“哇”的一聲放聲慟哭起來,小小的身體顫抖不止,淚水瞬間浸透了眼前的紗絹。
感受到那白紗的沉重濕濡,武柏舟擔心悶壞了她嬌嫩的眼睛。他伸手,輕輕解開了那已被淚水洇透的紗帶。當白紗即將離體的剎那,武瞳眸如同受驚的幼獸,想起了那日的血腥與阿耶的冷酷,驚恐地緊閉雙眼,手指死死攥緊了兄長的衣襟。
“莫怕,辰兒,有長兄在?!蔽浒刂廴崧暟矒幔疽鈱m人端來溫水。他親自擰干溫熱的巾帕,小心翼翼地為她擦拭臉頰上縱橫交錯的淚痕。然而無論他如何勸慰,武瞳眸始終緊緊閉著眼,長長的睫毛不住地顫抖,仿佛一旦睜開,便會失去眼前這僅存的溫暖依靠。
細細凈面后,武柏舟取來一條新的、潔凈柔軟的白紗,動作輕柔地為她重新系好,遮蔽起那雙蘊藏著驚懼與迷茫的重瞳。
待武瞳眸情緒稍稍平復,武柏舟從乳母春娘處知曉了事情原委——她因好奇逃離側殿,引得陛下大怒,數十宮人血濺當場。
看著妹妹失魂落魄的模樣,武柏舟嘆了口氣,將她攬入懷中,用那清朗沉靜、此刻卻帶著理所應當的語調勸解道:“辰兒,主仆有分,尊卑有序。奴才侍奉不當,致使主子身陷險境,其罪當誅,無可辯駁。能為殿下效死,亦是他們的造化。辰兒不必過分自責,更無需為此耿耿于懷。”
白紗之下,武瞳眸那雙漂亮的重瞳驟然收縮!她小小的身體僵在兄長懷里,方才那份劫后余生的依賴如同潮水般退去,只余下徹骨的冰涼。
兄長溫潤如玉的聲音,說出的卻是如此冰冷、漠然的話語。這與那一日臺階之上、面色無波地宣判他人死亡的阿耶,何其相似!她忽然發現,這些至親至近之人,都藏著她從未看清的另一副面孔。那面孔在權力的光芒映照下,顯得如此陌生而堅硬,散發著令人窒息的寒意。眼前的風光霽月,蒙上了一層她無法理解的、冷硬的陰影。仿佛一夕之間,她所熟悉的世界裂開了一道深不見底的縫隙,露出底下森寒的根基。
武瞳眸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孤獨,仿佛置身于一座陌生的宮殿。
在武柏舟日復一日、循序漸進的耐心陪伴與開導下,加之時間本身的安撫力量,武瞳眸心中的恐懼與哀慟漸漸淡去,面上終于恢復了往日的生氣。然而,那場血色陰影終究在她純稚的心田烙下了印記。她望向阿耶的目光里,不再有全然無保留的信賴與純粹歡欣的依賴,那份天然的孺慕之情,悄然滲入了一絲連她自己都未能全然明了的、本能的審慎與戒備。那雙重瞳,即便蒙在白紗之后,似乎也學會了更安靜地觀察與揣摩。
皇帝將女兒微妙的變化盡收眼底。他明白,那日雷霆手段,終究是徹底震嚇住了這個天資聰穎的孩子,在父女間投下了一道難以彌合的裂痕。但他心中無悔。自周歲宴上,武瞳眸懵懂卻又堅定地抱緊那方傳國玉璽開始,他便知道,她此生命運的羅盤已指向了一條非比尋常的路。作為父親與帝王,他必須鍛造她——用溫情,亦用鐵律。今日的“嚇壞”,不過是這條荊棘長路上,必不可少的一課。
時光飛逝,武瞳眸即將兩歲。其聰慧早慧遠超常人。昔日尚在襁褓,曹德為其誦讀的詩文典籍,她如今已能瑯瑯上口,流暢背誦,慧性天成。皇帝深感此女不凡,深宮側殿的方寸之地已難滿足其心智滋養。于是,一個前所未有的構想在他心中成形——送武瞳眸入太學。
為使她在太學不至孤單,亦為日后綢繆,皇帝特于早朝降下圣旨:著勛貴重臣、皇親宗室,每家可擇一女,經遴選,入太學伴讀。名額僅限二十人。
此旨一出,舉朝震動!太學乃大周最高學府,向來為皇子、近支宗室及少數天子極其信賴重臣之子所設。即便位高權重,若非特旨恩典,其嫡子也未必能有幸入讀,何況家中女兒?此前在太學就讀的女孩,唯有珍妃侄女百里丹若一人!足見皇帝對百里家恩寵之隆。
此次皇帝破天荒允二十家貴女入太學,雖為陪公主伴讀,其意義卻非比尋常。這不僅是無上的榮耀,更是家族前途莫測的新契機!此等浩蕩皇恩,縱然對女子入太學略感新奇,群臣又怎會反對?一時間,勛貴皇親之家如同熱油入水,為之沸騰。
消息傳出長春宮外,京中所有有此資格的門第,但凡能遞上名帖、遞進話茬的后宅婦人、當家主母,無不挖空心思、變著法兒地涌向長春宮求見珍妃?;蛭癖砻餍嫩E,或直白送禮懇求,將這為公主遴選伴讀的珍貴二十名額,視為家族一步登天的捷徑!門庭若市,車馬喧闐,幾乎將長春宮的門檻踏破。
懷胎數月、本就身子沉重的珍妃,被這迎來送往的虛禮俗務攪擾得疲憊不堪,心煩意亂。她屏退外人,倚在軟枕上,對著心腹大宮女明慧抱怨道:“皇上這是怎么了?此等安排,豈不是將燙手的山芋硬塞給本宮?這些日子,本宮耳根子一刻也未曾清凈!”
明慧沉穩地替她揉捏著因久坐而酸脹的腰背,低聲應道:“娘娘所言極是。然皇命難違,為公主擇選伴讀,亦是陛下信重之意。依奴婢淺見,不若依舊秉持‘來者不拒,應者不言’之策?時日稍長,眾人看清娘娘態度,這風浪或也能平息些許。”
珍妃撫摸著高高隆起的腹部,那里面是她未來的依仗。眼中的煩躁稍稍褪去,染上幾分溫柔與堅定:“也罷,就照你說的。虛虛實實,讓她們自己揣摩去罷。你且留神著些,莫教閑雜人等擾了本宮清靜?!蔽磥淼南M?,終究在腹中這塊骨肉之上。
慈寧宮。
殿內香煙裊裊,太后手持上品紫毫,正聚精會神于一方雪浪紙上揮毫潑墨。墨色淋漓,字跡端嚴有力。
李嬤嬤悄步近前,低聲將前朝那道旨意并坊間勛貴爭相走動的盛況細細奏來。
太后手中的湖筆微微一頓,飽滿的墨點懸滯于筆尖,仿佛時光也隨之凝滯了一瞬。
“女子入太學?”她抬起眼,鳳眸深處掠過一絲極快的思忖與了然,旋即歸于深沉,如同投入石子的古井。
一個念頭電光石火般成形。
她重新落筆,筆鋒穩健如初,聲音卻帶著不容錯辨的意味:“建業侯呂錄之嫡長女,聞說……已近十四歲了吧?”
李嬤嬤會意,躬身答道:“太后娘娘明察秋毫。建業侯呂錄嫡女呂以苓,確實將滿十四,端莊持重?!?
“嗯,好?!碧笾煌鲁鲞@一個字,再無多言,只專注地繼續揮毫,唯有那“好”字之中蘊含的分量,沉甸甸地落在殿內寂靜的空氣里。
這建業侯呂錄,正是太后三弟呂穩的獨子。呂穩亡故后,爵位由其子呂錄承襲。此人性情平和,與世無爭,既無過人才干,亦無顯著過失,于朝堂政事堪稱閑云野鶴,生平最顯耀之事,便是子嗣興旺。年方三十余歲,膝下兒女已有二十余數,且大多康健成人。這人丁繁茂之象,每每令同屬后族、子嗣卻顯單薄的百里家既羨且嘆。在太后心中,這看似“無能”的侄子及其興旺的枝葉,正是家族根基不可或缺、最為穩妥的磐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