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荏苒，武瞳眸已能從蹣跚前行變為靈活小跑。那顆向往自由的心，如同掙脫牢籠的小鳥，日日撲棱著翅膀，驅使著她邁開稚嫩卻有力的雙腿，一次次奔向宣室殿側殿那扇象征著廣闊世界的宮門。然而，那看似咫尺的門外天地，卻總是被乳母春娘及時而輕柔的手掌擋回。小小的希望一次次破滅，只能在金磚鋪就的殿堂里畫地為牢。

這一日午后，殿內彌漫著昏昏欲睡的寧靜。武瞳眸閉著眼，長而微卷的睫毛在粉嫩的臉頰投下陰影，胸膛有規律地起伏，仿佛已然墜入夢鄉。周圍的宮婢們也倦怠地倚著柱子或憑幾，在溫煦的光影里打盹。敏銳地捕捉到這難得的松懈，那長長睫毛下的重瞳倏然睜開，清澈的眸光里閃爍著難以按捺的興奮。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掀開錦被，赤著一雙玲瓏如玉的小腳，悄無聲息地溜下那張寬大的睡榻，貓兒一般輕盈地繞過伏案沉睡的宮人，一步步挪向殿門。

天賜良機！往日厚重緊閉的門扉，竟虛掩著，留出了一道誘惑的縫隙！外面的光線與隱約的清風透入，如同仙境的召喚。武瞳眸的心狂跳起來，幾乎要沖破小小的胸腔。她靈巧地側身擠了出去，暖洋洋的光線瞬間擁抱了她，空氣似乎都帶著從未有過的香甜。逃離了那無聲的牢籠，她小小的身影在空曠的殿外連廊上飛快地閃動，利用廊柱和花木的掩護，竟一路暢通無阻地抵達了宣室殿外宮門處的開闊廣場！

站在廣闊的漢白玉平臺上，仰望湛藍澄澈的天穹，前所未有的自由感瞬間沖昏了她的小腦袋。粉嫩精致的衣裙在微風中輕輕擺動，小小的發髻上纏著絲帶，點綴其上的細小米珠反射著陽光。喜悅如同煙花綻放，她忍不住揚起圓潤如藕節般的雙臂，紅潤的小嘴剛剛張開想要歡呼這來之不易的勝利——

就在此時，沉重的腳步聲、整齊的步伐以及特有的內侍輕喝自遠處傳來。一頂華麗的明黃龍輦在宮人簇擁下，正朝著宣室殿大門緩緩行來。

輦上坐著的人，正是剛結束疲憊朝會、準備回殿歇息的皇帝。

武瞳眸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巨大的驚嚇讓她那雙特殊的重瞳驟然睜大！阿耶回來了！被逮個正著！

她連驚呼都忘了發出，幾乎是本能地，那小小的身軀猛地轉身，像一支離弦的粉色小箭，朝著另一個方向撒腿就跑！

“公主！”眼疾手快的曹德已看清了眼前景象——尤其是那雙毫無遮掩、驚惶暴露在日光下的異瞳！他心頭駭然，尖利的嗓音都變了調，身影如一道灰影般疾射而出！孩子的小短腿哪里跑得過成人，尤其是一個經驗豐富的大監？幾步之間，曹德已探身將她攔腰抱入懷中，緊緊箍住，生怕她再有任何閃失。武瞳眸徒勞地蹬著小腿，慌亂地掙扎著，如同被網住的小雀。

皇帝已踩著踏凳步下龍輦，臉色陰沉如水，目光如寒冰利刃掃過方才目睹這一幕的隨行宮人侍衛——每一張臉上都寫滿了驚恐的死灰。尤其是那些清晰地看到了武瞳眸雙瞳的人，已然面無人色，絕望地跪伏在地，等待著命運的裁決。

“帶回去。”皇帝的目光與曹德懷中女兒驚恐的視線接觸了一瞬，聲音冰冷得不帶一絲波瀾，隨即轉向曹德，無需多言，一個眼神已是命令。

曹德心領神會，抱著瑟瑟發抖的武瞳眸，步伐沉重地返回宣室殿側殿。殿內先前熟睡的宮人已被驚動，待看清被曹德抱在懷里的武瞳眸以及緊隨其后、面沉如鐵的皇帝時，瞬間魂飛魄散！床上空無一人！他們已然鑄下彌天大錯！

“哇！”武瞳眸被放回到冰冷的金磚地面，望著地上跪了一片、抖若篩糠、口不能言只敢以頭搶地的熟悉面孔，巨大的驚嚇混合著愧疚讓她放聲大哭起來。她踉蹌著撲過去，用小手緊緊揪住皇帝冰冷的龍袍下擺，淚珠如同斷線的珍珠滾落，抽噎著哀求：“阿耶！阿耶！是辰兒錯了！辰兒再也不跑了！別…別罰她們！放了他們吧！辰兒聽話…聽話……”

皇帝俯身，并非擁抱，而是帶著一種不容反抗的力量將她的小身體從衣袍邊提起，穩穩地放在遠離人群的空地。他俯視著她淚痕斑駁的小臉，聲音低沉而清晰，每個字都帶著沉甸甸的份量：“辰兒，錯了，便要罰。天子犯法，尚且與庶民同罪，況乎公主？”

他的目光越過她，掃向地上那群絕望的影子，如同看待已經失去了生命的物品：

“今日殿前見公主玉容者，當滅！”

“偏殿值守失職者，當誅！”

“除乳母春娘失察之責稍輕，杖二十以示警戒外——”

他一字一頓，金口玉言，便是鐵律：

“其余人等，皆于偏殿階前，亂棍處決！即刻行刑！”

宣室殿側殿外寬敞的庭院，頃刻間淪為修羅場。

一排排方才還鮮活的生命被粗暴地按在早已備好的硬木長凳上。粗壯冰冷的廷杖在陽光下反射出令人膽寒的冷光。最初的悶響如同重錘擂在人心上，旋即演變成骨骼碎裂、皮開肉綻的駭人聲響。鮮血迅速從破碎的皮肉下涌出，洇紅了青石板地。痛苦的悶哼、臨死前絕望的嗚咽在禁絕言語的口腔中扭曲成怪異的嘶鳴，令人毛骨悚然。空氣中彌漫開濃重的、令人作嘔的血腥氣。

皇帝站立在高高的臺階之上，如同鐵鑄的雕像。他未曾捂上女兒的眼睛，而是用一只手，穩穩地、不容拒絕地把她的身體轉向前方那片煉獄景象，強迫那雙剛剛學會欣賞世界之美的重瞳，直面這場因她而起的殘酷屠戮！

武瞳眸被父親鋼鐵般的手掌鉗制著，無法掙脫，無法閉眼。她小小的身體先是僵硬如木石，隨后開始劇烈地顫抖，如同狂風中被摧折的幼枝。那雙漂亮的重瞳，倒映著血光飛濺、生命消逝的駭人景象，驚駭、茫然、恐懼、難以置信……無數情緒瞬間將她撕碎！溫熱的淚水奔涌而出，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喉嚨仿佛被無形的手死死扼住。最終，那纖細的脖頸承受不住這極致的精神沖擊，頭軟軟一歪，黑暗吞噬了意識，小小的身體向后倒入皇帝冰冷的懷抱。

這場血腥的洗禮，是武瞳眸生命里第一道無法磨滅的刻痕。她懵懂的心靈終于窺見了權力寶座下森森的白骨——這認知帶著徹骨的寒意和毀滅性的力量。

大病半月有余。

身體的高熱時而如灼日熔金，時而如寒月浸冰，反復折磨著她孱弱的小小身軀。

更深的是心底那道無形的傷口。昏睡中，那沉悶的擊打聲、刺鼻的血腥氣、一片片猩紅的顏色不斷交錯盤旋，成為糾纏不去的噩夢。清醒時，她變得異常沉默畏縮，再也不敢靠近那扇通往外面的大門半步，甚至對任何發出響聲或突然靠近的身影都驚懼顫抖。

那個曾給予她無盡寵愛、讓她放心大膽撒嬌的溫情“阿耶”形象，仿佛碎裂成了兩半。另一半，是臺階上那個高高在上、神色漠然、揮手間決定數十生死的冰冷帝王。

權力之刃的森冷鋒芒，第一次如此真實、如此血腥地刻入了她的靈魂。那溫軟的懷抱下，原來也隱藏著足以瞬間凍結一切生機的嚴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