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可卿在批改期末試卷時，手機在辦公桌上嗡嗡震動。屏幕上跳動著趙曉蕓的卡通頭像——一只齜牙咧嘴的美洲豹。

“卿卿！天大的好消息！”剛接通，趙曉蕓的尖叫就穿透聽筒，“你的美國簽證材料我全搞定啦！預約了下周一C市面簽！”

紅筆尖在卷面上劃出一道長長的紅痕。賀可卿看著那道刺眼的痕跡，像看著自己突然被撕開的生活：“我什么時候答應去美國了？”

“哎呀，過年在家聽七大姑八大姨催婚多沒勁！”趙曉蕓語速飛快，“紐約時代廣場跨年！自由女神像打卡！姐妹帶你開啟人生新篇章！”

窗外飄著細雪，操場上有學生追逐打鬧，笑聲被寒風切割得斷斷續續。賀可卿捏緊手機：“曉蕓，我爸媽......”

“叔叔阿姨那兒我去說！保證哄得他們開開心心！”趙曉蕓的聲音陡然壓低，“卿卿，你難道真想等到四十歲，對著李渲那張‘合適’的臉后悔沒瘋一次？”

電話那頭傳來打印機工作的嗡鳴。賀可卿望著玻璃窗上凝結的冰花，恍惚看見施方直播間里紐約燦爛的陽光。

“下次來紐約，我請你看。”

那聲帶著電流雜音的邀請，突然撞碎了冰花。

“......材料發我看看。”

三天后，賀可卿抱著一摞簽證材料走出校長室。

“小賀啊，”頭發花白的老校長推了推眼鏡，“寒假教師研修班的名額，我可是特意給你留著的。”

“校長，我......”

“年輕人想出去見見世面，理解！”老校長擺擺手，目光掃過她手里印著“US VISA”字樣的文件袋，“不過開學前必須回來，畢業班耽誤不起。”

賀可卿鞠躬退出，后背驚出一層薄汗。走廊盡頭，李渲的未接來電在手機屏幕上靜靜亮著。上周他說調職后租了個兩居室：“次臥朝南，當書房剛好。”

她沒回撥，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懸停片刻，最終點開微信：「調職順利，注意身體。」

發送成功的綠色氣泡旁，是李渲三天前發來的省城學區房樓盤鏈接。

“媽，過年......可能不回來了。”

電話那頭是長久的沉默，只有電視春晚彩排的背景音咿咿呀呀。賀可卿幾乎能想象母親攥著遙控器、指節發白的樣子。

“跟李渲去他家過年？”母親終于開口。

“跟曉蕓去......美國。”

“啥子？！”聽筒里傳來父親嗆咳的聲音，接著是椅子腿刮擦地板的銳響，“賀可卿！三十好幾的人了還跟小娃兒一樣瘋！李渲曉得不？你......”

“爸！”賀可卿打斷他，“就這一次。”她頓了頓，聲音低下去，“下不為例。”

電話被母親接過去：“卿卿，你是不是遇到啥子事了？”

窗外雪更大了，棉絮般覆蓋著教職工宿舍樓斑駁的紅磚墻。賀可卿看著玻璃上自己模糊的倒影，輕聲說：“媽，我就是......想看看去國外的月亮。”

上海美領館簽證處像一鍋煮沸的雜糧粥。

賀可卿攥著透明文件袋擠在隊伍里，前后左右蒸騰著焦慮的汗味。前面穿貂皮大衣的大媽第五次檢查她的金鐲子是否戴正；后面學生模樣的男孩反復背誦英文行程，語法錯誤百出。

“旅游簽？”穿藍馬甲的中介湊過來，“單身女青年最難過了！要不要加急服務？三千塊保過！”

賀可卿搖頭，文件袋里趙曉蕓準備的“必過寶典”硌著掌心：“回答要簡短！絕對不能提美國朋友！”

電子屏突然閃爍：“B37號，14號窗口。”

她的心臟猛地一沉。

14號窗口的白人簽證官像臺制冷過度的冰箱。

賀可卿前面穿職業套裝的女孩剛遞上材料：“我去參加行業峰會......”

“抱歉。”簽證官打斷她，白手套在護照上蓋下拒簽章，“下一位。”

女孩瞬間臉色慘白，指甲掐進掌心：“Why? I have invitation letter......”

“Next!”冰冷的重復。

隊伍響起壓抑的抽氣聲。賀可卿看著女孩踉蹌的背影，突然想起施方某次直播時漫不經心的話：“知道紐約海關最討厭什么嗎？撒謊的人。”

她攥緊了裝著虛假行程單的文件袋。

“Purpose of your trip?”（旅行目的？）簽證官頭也不抬。

“Travel.”（旅游。）賀可卿強迫自己直視他灰藍色的眼睛。

“Who are you traveling with?”（和誰同行？）

“My best friend.”（我最好的朋友。）趙曉蕓的警告在耳邊尖叫：別用“friend”這個詞！太模糊！

簽證官終于抬眼。他的視線像X光掃過她的舊呢大衣、素面朝天的臉、洗得發白的帆布包：“

What are you ?”（職業？）

“ English teacher.”（英語老師。）

空氣凝滯了。賀可卿聽見后排中介正小聲吐槽：“教師？完了完了，典型移民高危職業......”

簽證官突然推回她的材料。

賀可卿的血液瞬間凍住——連材料都不看，直接拒簽？

“Approved.”（通過。)一張白色紙條從窗口滑出，“Welcome to America.”（歡迎來到紐約。）

身后響起難以置信的抽氣聲。賀可卿呆立當場，直到保安催促：“護照等幾天會隨您預留的住址寄出！”

地鐵玻璃窗映出賀可卿失魂落魄的臉。

那張白色紙條像片燙手的羽毛躺在掌心。她反復回憶簽證官最后的眼神——不是審視，倒像看穿了她所有輾轉難眠的深夜，所有對著跨洋直播間的悸動，所有關于“紐約太陽”的謊言。

手機震動，趙曉蕓發來煙花綻放的表情包：「過了沒過了沒？」

賀可卿的手指懸在鍵盤上。

車窗外的城市華燈初上，巨型電子屏播放著紐約時代廣場的新年宣傳片。人潮歡呼中，她仿佛看見某個穿白T恤的身影插著口袋站在角落，琥珀色瞳孔映著倒數計時的彩光。

難道真有命運這回事？

她點開通話記錄，李渲的名字沉在底部。撥號鍵按下的瞬間，地鐵駛入隧道，信號格徹底熄滅。

黑暗的車窗上，只映出她攥著白紙條微微發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