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兩點十七分，賀可卿的臺燈還亮著。

桌面上攤著五份不同的教學(xué)計劃，紅筆圈出的重點密密麻麻，旁邊放著一杯早已冷透的速溶咖啡。她揉了揉發(fā)酸的眼睛，頸椎發(fā)出輕微的“咔嗒“聲。

這是她這周第三次熬夜。

自從開始在育英中學(xué)任教，又私下接了幾組周末補習(xí)的學(xué)生，她的時間被切割成碎片。李渲上周約她吃飯，她甚至因為記錯時間而爽約。

“你太拼了。“李渲在電話里說，語氣里沒有責(zé)備，只有一種平靜的理解，“注意休息。“

賀可卿含糊地應(yīng)了一聲，掛斷電話后繼續(xù)埋頭改作業(yè)。

她不是不想休息，而是不敢。

每當(dāng)夜深人靜，躺在床上閉上眼，那種空洞感就會像潮水一樣漫上來——三十三歲，在小縣城當(dāng)老師，和一個不討厭但也不心動的男人保持著若即若離的關(guān)系。

這大概就是她的人生了。

電腦屏幕的光在黑暗中顯得格外刺眼。賀可卿打開一個許久未用的直播軟件——這是趙曉蕓之前硬塞給她的，說“無聊時可以看看帥哥“。

她從來不感興趣，但今晚，或許是太累了，又或許只是單純想逃避那種即將襲來的空虛感，她隨手點進了首頁推薦的一個直播間。

畫面里，一個穿著白色T恤的年輕男人正戴著耳機打游戲。攝像頭角度有些隨意，卻恰好捕捉到他側(cè)臉的輪廓——高挺的鼻梁，微微下垂的眼角，下顎線干凈利落。他手指修長，在鍵盤上快速敲擊，時不時對著麥克風(fēng)說幾句英文，嗓音低沉，帶著點漫不經(jīng)心的慵懶。

賀可卿愣住了。

她不是沒見過好看的人，但這個男人身上有種獨特的氣質(zhì)——既張揚又內(nèi)斂，像一團不灼人的火焰。

直播間標(biāo)題很簡單：【NYC凌晨·排位賽】

她鬼使神差地發(fā)了一條彈幕：你那兒怎么跟我這里不一樣啊？怎么是白天？

男人似乎注意到了這條突兀的評論，側(cè)頭瞥了一眼攝像頭，突然笑了。

“我這里是美國紐約，有時差。“他調(diào)整了一下耳機，嘴角勾起一個懶散的弧度，“大姐。“

賀可卿的臉“騰“地?zé)似饋怼?

“大姐？“她忍不住又發(fā)了一條，我看起來很老嗎？

男人正在操作游戲角色，頭也不抬：“凌晨兩點還在網(wǎng)上沖浪，不是失眠就是加班，大概率是社畜，叫大姐總沒錯。“

賀可卿盯著屏幕，莫名被這種理直氣壯的邏輯噎住。

直播間的人數(shù)顯示“23“，彈幕稀稀拉拉，大多是在討論游戲。男人似乎并不怎么互動，只是偶爾回應(yīng)幾句。他的游戲ID叫“Fang“，簡介里只有一句話：“偶爾直播，別催。”

賀可卿本該關(guān)掉頁面繼續(xù)備課，但手指卻不受控制地停留在鍵盤上：你在紐約工作？

這次男人沒立刻回答。直到游戲結(jié)束，他才伸了個懶腰，湊近攝像頭看了眼彈幕：“留學(xué)，順便打點零工。“

他的眼睛在屏幕那端顯得格外清晰——瞳色偏淺，在燈光下近乎琥珀色，睫毛投下的陰影讓眼神多了幾分深邃。

賀可卿突然意識到自己在做什么——凌晨兩點半，盯著一個陌生男生的直播間發(fā)呆。

她猛地合上電腦。

第二天早上，賀可卿頂著黑眼圈走進辦公室時，同事王老師遞來一杯咖啡：“又熬夜了？“

“嗯，備課。“她接過咖啡，沒提那個直播間的事。”

“對了，下周教育局要來聽課，你準(zhǔn)備得怎么樣了？“

賀可卿的手一抖，咖啡差點灑出來：“什么時候通知的？“

“昨天下午的例會啊，你不是請假了嗎？“

她這才想起自己昨天請了半天假陪李渲去醫(yī)院——他父親體檢，需要家屬陪同。

“我忘了……“

王老師同情地拍拍她的肩：“沒事，你課講得好，隨便準(zhǔn)備一下就行。“

賀可卿勉強笑了笑，心里卻一陣煩躁。她討厭失控感，討厭被打亂的計劃，更討厭自己居然因為一個素未謀面的年輕人而分心。

當(dāng)晚，賀可卿強迫自己專注于教案。

可到了凌晨一點，當(dāng)她再次對著電腦屏幕昏昏欲睡時，手指卻像有自己的意志一般，點開了那個直播軟件。

Fang的直播間依然開著，這次他似乎在寫代碼，屏幕上滿是密密麻麻的英文。他沒戴耳機，碎發(fā)隨意地搭在額前，偶爾皺眉思考時，會無意識地咬住下唇。

賀可卿沒發(fā)彈幕，只是靜靜地看著。

紐約的午后陽光透過他身后的窗戶灑進來，在地板上投下菱形的光斑。他的T恤領(lǐng)口有些寬松，鎖骨若隱若現(xiàn)，手腕上戴著一塊看似昂貴卻風(fēng)格簡約的手表。

他看起來和她的世界毫無交集。

突然，F(xiàn)ang抬起頭，直視攝像頭：“今天這么安靜？“

賀可卿一愣，才發(fā)現(xiàn)直播間只有她一個觀眾。

她猶豫了一下，打字：你在學(xué)編程？

“作業(yè)。“他簡短地回答，隨后挑眉，“又是你，失眠大姐？“

賀可卿莫名有些惱火：我有名字。

“哦？“Fang似乎來了興趣，推開鍵盤，“那怎么稱呼？“

她遲疑了。理智告訴她不該和陌生人透露個人信息，但某種莫名的沖動讓她回復(fù)：賀。

“賀姐。“他不假思索地回應(yīng)道。

“你的姓名是？”賀可卿反問道。

“不能說的秘密！”小伙兒戲謔地回答。

“你好，不先生。”屏幕那頭的可卿，微笑著見招拆招。

“哈哈，你是人民教師誒，怎么這么調(diào)皮，我是施方。”他嘴角微微上揚，露出一條迷人的弧線，似乎在對可卿說:與你相識，已是三生有幸。

接下來的幾天，賀可卿發(fā)現(xiàn)自己養(yǎng)成了一個壞習(xí)慣——每晚都會鬼使神差地點進那個直播間。

施方的直播時間很不固定，有時是紐約的深夜，有時是午后。他有時打游戲，有時寫代碼，甚至有一次在煮泡面——廚房亂得驚人，他卻理直氣壯地說：“留學(xué)生標(biāo)配。“

賀可卿很少發(fā)言，大多時候只是掛著直播間當(dāng)背景音。奇怪的是，聽著鍵盤敲擊聲和偶爾的吐槽，她備課的效率反而提高了。

周五晚上，她正批改作文，直播間突然傳來施方的聲音：“賀姐，你到底是做什么的？天天熬夜。“

賀可卿的筆尖一頓：老師。

“哇，真的假的？“施方湊近攝像頭，眼睛微微睜大，“那你現(xiàn)在不應(yīng)該在睡覺嗎？“

“備課。”

“這么拼？“他躺在酒店的大床房上，頭靠在枕頭上，眼神仿佛要將對面的可卿看穿似的，聲音慵懶地問道，“你教什么的？

“英語。”

屏幕那端沉默了幾秒，隨后施方突然切換成英語：“So， do you always work this hard， Ms. He?“

他的發(fā)音標(biāo)準(zhǔn)得驚人，帶著一點英式的優(yōu)雅腔調(diào)，和平時說中文時散漫的樣子判若兩人。

賀可卿下意識用英語回復(fù)：“Only when I have irresponsible students.“

施方大笑起來，眼角擠出細(xì)小的紋路：“那我肯定是你教過最省心的學(xué)生。“

賀可卿沒忍住，也跟著笑了。

周末，李渲約她去看電影。

放映廳里燈光暗下，賀可卿卻莫名想起施方昨晚說的話——“紐約下周有《奧本海默》IMAX重映，我得搶票。“

當(dāng)時她回了一句：‘國內(nèi)早就下映了。’

“你看過嗎？“施方問。

‘沒有，太忙了。’

“那你虧大了。“他的聲音帶著笑意，“下次來紐約，我請你看。“

下次？紐約？

賀可卿搖搖頭，把這個荒謬的念頭趕出腦海。

“怎么了？“李渲小聲問，“電影不好看？“

“沒有，挺好的。“她強迫自己集中注意力。

電影散場后，李渲送她回家。走到樓下時，他突然說：“我下個月可能要調(diào)去省城。“

賀可卿一愣：“多久？“

“至少半年。“李渲看著她，“你要不要考慮一起過去？“

夜風(fēng)吹過，賀可卿突然感到一陣窒息。這是她一直等待的“穩(wěn)定“：一個靠譜的男人，一份可以隨調(diào)的工作，一個被規(guī)劃好的未來。

可為什么心里空落落的？

“我考慮一下。“她說。

那晚，賀可卿破天荒地沒有備課。

她打開直播軟件，施方罕見地沒有開播。簡介更新為：“期末周，停播幾天。“

她盯著空蕩蕩的直播間，突然意識到一個可笑的事實——她甚至不知道施方讀哪所大學(xué)，學(xué)什么專業(yè)，今年多大。

他們之間唯一的聯(lián)系，就是這脆弱的網(wǎng)絡(luò)信號和十二小時的時差。

賀可卿關(guān)上電腦，走到窗前。小縣城的夜空沒有紐約的燈火通明，只有幾顆星星微弱地閃爍。

她三十三歲了，不該為這種虛幻的悸動動搖。

可當(dāng)她躺上床，閉上眼，腦海中卻浮現(xiàn)出那雙琥珀色的眼睛，和那句帶著笑意的————

“下次來紐約，我請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