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摘星囚籠
- 止戈夫人
- 兔兔李
- 4735字
- 2025-06-05 09:44:00
黑暗,濃稠得像化不開的墨汁。冰冷的、帶著金屬銹蝕和塵土腐朽味道的空氣,沉重地壓在虞繾的胸口。每一次艱難的呼吸,都讓手腕上那副沉重的鐐銬發出細微卻刺耳的“嘩啦”聲,像毒蛇在耳邊吐信。
她不知道自己被架著走了多久。時間在極致的恐懼和麻木中失去了意義。只有腳下傳來的觸感在變化:從棲梧宮廢墟硌腳的碎石瓦礫,到冰冷堅硬、被打磨得異常光滑的青石板路。路越來越寬,越來越直,兩側的黑暗似乎也被驅散了一些,隱約能看到高聳的、如同巨獸脊背般的宮墻輪廓,沉默地矗立在濃墨般的夜色里。
馬蹄聲就在前方,沉穩、冷酷、不容置疑,如同敲在心臟上的鼓點。嬴驍高大的背影端坐在那匹神駿的黑馬上,玄色的大氅在夜風中微微起伏,像一片移動的、吞噬光明的陰影。他一次也沒有回頭。
架著她的兩名女官,如同沒有生命的提線木偶,腳步無聲,手臂卻像鐵鑄般穩固,不容她有絲毫掙扎的余地。她們的呼吸極輕,身上散發著一種混合著藥草和冷鐵的、令人不適的氣息。虞繾能感覺到她們冰冷的手指透過單薄的粗布衣衫,死死扣住她的臂膀,如同冰冷的鐵箍。
周圍的黑暗里,是沉默移動的玄色洪流。沉重的甲葉摩擦聲連綿不絕,如同無數冰冷的鱗片在黑暗中刮擦,匯成一股令人頭皮發麻的低沉嗡鳴。那些覆面的鐵盔下,偶爾掃過來的目光,沒有任何溫度,只有純粹的、執行命令的漠然。他們像一道移動的、堅不可摧的壁壘,將她與外界徹底隔絕。
手腕上冰冷沉重的觸感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她的處境。那鐐銬內壁光滑,但異常沉重,壓得她纖細的手腕幾乎抬不起來。細密的、如同符咒般的暗紋硌著她的皮膚,帶來一種冰冷刺骨的不適感,仿佛有細微的寒氣正順著血脈往里鉆。她嘗試著悄悄動了一下手指,立刻引來右側女官一個極其隱蔽卻力道加重的鉗制,痛得她倒抽一口冷氣。
絕望如同冰冷的藤蔓,纏繞著她的心臟,越收越緊。哀帝染血的幻象和“慎擇”的嘶吼,在這樣絕對的、令人窒息的壓迫感下,似乎也變得遙遠而模糊。只剩下眼前這片移動的、無聲的黑暗,和前方那個象征著絕對權力與未知恐怖的背影。
不知過了多久,前方帶路的馬蹄聲節奏微變,速度慢了下來。
濃重的黑暗被一片橘紅色的、跳躍的光暈驅散。
虞繾下意識地抬眼望去。
視野豁然開闊。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兩扇巨大得令人窒息的宮門!門高數丈,通體由厚重的青銅鑄成,在無數熊熊燃燒的巨大火盆映照下,閃爍著冰冷而沉重的金屬光澤。門扉上,巨大的獸首銜環猙獰畢現,獸眼似乎由某種暗紅色的寶石鑲嵌,在火光下閃爍著幽幽的、如同活物般的兇光。門楣之上,是三個巨大的、鐵畫銀鉤般的篆字——“玄武門”!每一個筆畫都仿佛帶著千鈞之力,透著一股撲面而來的、鎮壓一切的森然霸氣!
宮門兩側,是兩排如同鋼鐵雕塑般的衛兵。他們身著比之前鐵騎更加厚重、覆蓋全身的重型玄甲,連臉上都覆著猙獰的惡鬼面罩,只露出冰冷無情的雙眼。手中的長戟比人還高,戟尖朝下,斜插在地,在火光下拉出長長的、如同刀鋒般的陰影。他們如同生根在宮門前的鐵樹,紋絲不動,只有火盆的光芒在他們冰冷的甲胄上流淌,更添幾分肅殺。
這就是秦宮!這就是那個吞噬了無數生命、象征著鐵血霸權的權力核心!
一股難以言喻的寒意從虞繾的腳底板直沖頭頂,讓她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她從未見過如此宏偉、如此冰冷、又如此充滿壓迫感的建筑。這不像人間的宮殿,更像是一座巨大的、活著的陵墓,散發著死亡與權力的氣息。
嬴驍的馬在宮門前穩穩停下。
沉重的青銅宮門發出“軋軋”的巨大聲響,如同巨獸蘇醒的咆哮,緩緩向內開啟,露出門后更深邃、更燈火通明的世界。
“恭迎王上回宮!”
門內,整齊劃一、如同山呼海嘯般的恭迎聲浪猛地爆發出來!成百上千身著統一黑色宮裝的宦官、宮女、侍衛,如同潮水般匍匐在地,額頭緊貼著冰冷的地面,不敢有絲毫抬頭的動作。那聲音匯聚在一起,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敬畏和臣服。
嬴驍連眼皮都沒有抬一下,仿佛這山呼海嘯只是拂過耳畔的微風。他策馬,緩緩踏入宮門。
兩名女官架著虞繾,緊隨其后。
踏入宮門的瞬間,一股更加明亮、甚至有些刺目的光芒籠罩下來。無數巨大的、鑲嵌在廊柱和宮墻上的銅燈、火把、宮燈,將門后的巨大廣場照得亮如白晝!腳下的地面,鋪滿了切割平整、光可鑒人的巨大黑色石板,倒映著跳躍的火光和冰冷的人影。廣場盡頭,是層層疊疊、一眼望不到頭的巍峨宮殿群,飛檐斗拱,雕梁畫棟,在燈火中如同蟄伏的巨獸,散發著沉重而華麗的光輝。
然而,這一切的輝煌與宏大,落在虞繾眼中,卻只讓她感到更加刺骨的冰冷和恐懼。這里太亮了,亮得沒有一絲陰影可以藏身;這里太靜了,除了整齊劃一的腳步聲和甲葉聲,聽不到任何屬于活人的氣息;這里也太大了,大得讓人感覺自己渺小如塵埃,隨時會被這巨大的、冰冷的權力機器碾碎。
她被架著,沿著寬闊得能并行數輛馬車的御道向前走。兩側是匍匐在地、如同黑色地毯般的人群,寂靜無聲。只有她和嬴驍的馬蹄聲,以及那令人心煩意亂的鐐銬聲,在空曠的廣場上回響。
不知走了多遠,穿過了幾重宮門,前方的嬴驍終于在一處相對僻靜的宮殿前勒住了馬。
這座宮殿不如前面那些巍峨宏大,卻透著一種更加精致和森嚴的氣息。宮殿的匾額上,是三個鐵畫銀鉤的篆字——“摘星閣”。名字聽著飄渺,但建筑本身卻異常厚重。墻壁是巨大的青黑色條石壘砌,窗戶開得很高很小,鑲著冰冷的鐵條。與其說是閣,不如說更像一座堅固的堡壘。
殿前沒有匍匐的人群,只有兩隊氣息更加陰冷、眼神更加銳利的玄甲衛兵,如同兩排沉默的釘子,牢牢釘在殿門兩側。
嬴驍翻身下馬,動作利落沉穩。他將馬韁隨意拋給迎上來的侍從,看也沒看身后的虞繾,徑直向殿內走去。
兩名女官架著虞繾,沒有絲毫停頓,緊跟著嬴驍的腳步。
殿門被無聲地推開,一股混合著濃郁沉水香和淡淡墨香的奇特味道撲面而來。殿內光線不算明亮,但足以看清布局。空間異常開闊,地面鋪著光潔的黑色玉石。殿內陳設極簡,甚至可以說是空曠。正對著殿門的,是一張巨大的、由整塊黑檀木雕成的書案,上面整齊地擺放著竹簡、帛書和筆墨。書案后是一張寬大的、鋪著玄色錦墊的座椅。兩側靠墻的位置,立著幾排高大的、同樣由黑檀木打造的書架,上面密密麻麻地擺放著卷軸和竹簡,散發著古老而沉重的氣息。
最引人注目的,是殿內深處。
那里并非墻壁,而是垂落著數層厚重的、如同瀑布般的玄色帷幕。帷幕的材質似紗非紗,似綢非綢,上面用暗金色的絲線繡滿了繁復的星象圖和猙獰的異獸紋路,在殿內昏黃的光線下,那些星圖和異獸仿佛在緩緩流動,透著一股神秘而壓抑的氣息。帷幕之后是什么,完全看不清,只感覺那后面似乎隱藏著更深的黑暗。
整個摘星閣,肅穆、空曠、冰冷,帶著一種不容褻瀆的威嚴和令人不安的寂靜。
嬴驍走到那張巨大的黑檀木書案后,坐了下來。他靠在那寬大的椅背上,玄色的大氅垂落,整個人仿佛融入了這片沉重的黑暗之中。他沒有看任何人,只是隨手拿起案上的一份竹簡,展開,目光落在上面,仿佛剛才發生的一切都與他無關。
兩名女官架著虞繾,停在書案前方數步遠的地方。她們松開手,但并沒有退開,依舊如同兩尊沒有生命的雕像,一左一右地站在虞繾身后。
失去了支撐,虞繾腿一軟,差點跪倒在地。手腕上的鐐銬猛地一沉,冰冷的觸感和沉重的分量讓她勉強站穩,卻抑制不住身體的微微顫抖。她垂著頭,散亂的發絲遮住了她大半的臉頰,只能看到緊咬的、毫無血色的下唇。
殿內一片死寂。只有嬴驍翻閱竹簡時,那極輕微的、紙張摩擦的“沙沙”聲。這聲音在空曠寂靜的大殿里被無限放大,如同無數小蟲在啃噬著人的神經。
時間一點一滴流逝。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么漫長。
虞繾能清晰地聽到自己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鼓的聲音,還有那無法抑制的、細微的喘息。汗水浸濕了她背后的衣衫,又被殿內不知何處吹來的、帶著沉水香氣的陰冷微風一激,帶來一陣陣戰栗。她不敢抬頭,不敢看那個坐在陰影里的男人。巨大的恐懼像一只無形的手,扼住了她的喉嚨。
終于,那翻閱竹簡的“沙沙”聲停了下來。
嬴驍的目光,終于從竹簡上抬起,落在了書案前那個纖細、顫抖、鐐銬加身的身影上。
他的眼神依舊冰冷,沒有任何波瀾,像是在打量一件剛剛被搬進庫房的、需要仔細查驗的器物。
“抬起頭來。”一個聲音響起,不高,平淡得像是在陳述一個事實,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穿透了殿內沉滯的空氣。
虞繾的身體猛地一顫!心臟像是被那冰冷的聲音狠狠攥了一把!她死死咬著下唇,幾乎嘗到了更濃的血腥味。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帶來一絲微不足道的刺痛,試圖對抗那幾乎要將她壓垮的恐懼。
她緩緩地、極其艱難地,抬起了頭。
散亂的發絲滑落,露出了一張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臉。火光下,她的臉頰上還殘留著幾道干涸的血跡和灰塵的污痕,更顯狼狽。但那雙眼睛……那雙眼睛里,沒有了在棲梧宮廢墟時的驚惶和絕望,只剩下一種被逼到絕境后的、空洞的麻木,以及一絲深藏在眼底、如同風中殘燭般搖搖欲墜的倔強。
她迎上了嬴驍的目光。
冰冷對空洞。
威嚴對麻木。
如同寒潭深淵凝視著即將熄滅的火星。
嬴驍的視線在她臉上緩緩移動,從沾著血跡污痕的額頭,到緊抿的、毫無血色的唇,最后定格在她那雙帶著空洞麻木卻又倔強不肯徹底熄滅的眼睛上。那目光銳利得仿佛能穿透皮囊,直抵靈魂深處。
他微微瞇起了眼,似乎在評估著什么。
“祥瑞?”薄唇微啟,再次吐出這兩個字,帶著一種更加清晰、更加濃烈的嘲諷意味,如同冰錐刺入骨髓,“寡人倒要看看,你這‘天命’,值幾斤幾兩。”
他的身體微微前傾,手肘支在寬大的書案上,十指交叉,形成一個極具壓迫感的姿態。那冰冷的目光如同實質的枷鎖,牢牢鎖定了虞繾。
“從今日起,你便住在這摘星閣。”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如同鐵律般的宣判,“沒有寡人的命令,寸步不得離開。這鐐銬,便是你的規矩。”
他抬了抬下巴,示意了一下虞繾手腕上那副閃爍著幽暗光澤、刻滿符咒暗紋的沉重鐐銬。
“這閣中的一應器物,皆非凡品。你若安分,便是祥瑞;若不安分……”嬴驍的嘴角勾起一個冰冷的、毫無溫度的弧度,如同刀鋒出鞘,“寡人這摘星閣,也摘得下你這顆‘天命之星’的項上人頭。”
赤裸裸的威脅!冰冷的、不帶任何情緒的宣告!
虞繾的身體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起來,那空洞麻木的眼神深處,終于再次被巨大的恐懼填滿。手腕上的鐐銬似乎更沉了,冰冷刺骨的寒意順著血脈直沖心臟。
就在這時,殿門被無聲地推開一條縫隙。
一個身影小心翼翼地走了進來。正是之前在棲梧宮廢墟跪地求情、面白無須的李內侍。他弓著腰,腳步輕得像貓,手里捧著一個托盤,上面放著一個精致的白玉碗,碗里盛著熱氣騰騰、散發著濃烈苦澀藥味的褐色湯藥。
他低著頭,根本不敢看嬴驍的方向,更不敢看虞繾,只是快步走到書案前,噗通一聲跪倒在地,將托盤高高舉過頭頂,聲音帶著抑制不住的顫抖:“王……王上,安神湯……熬好了……”
嬴驍的目光甚至沒有從虞繾身上移開半分,只是隨意地揮了揮手。
李內侍如蒙大赦,慌忙起身,端著那碗散發著刺鼻苦味的湯藥,戰戰兢兢地走到虞繾面前。他低著頭,聲音細若蚊吶:“姑……姑娘,請……請用藥……”
那碗藥遞到了虞繾的眼前。熱氣蒸騰,苦澀的藥味直沖鼻腔,帶著一股令人作嘔的氣息。
虞繾看著那碗黑褐色的、如同泥漿般的湯藥,又看了看李內侍那低垂的、寫滿恐懼和卑微的臉,最后,目光越過他,落在了書案后那個如同陰影般籠罩一切的嬴驍身上。
恐懼、屈辱、憤怒……種種情緒如同毒蛇般啃噬著她的心臟。這碗藥是什么?是讓她安分的毒藥?還是讓她永遠沉睡的迷魂湯?
她該怎么辦?喝?還是……
“喝。”嬴驍冰冷的聲音再次響起,如同最終的判決,沒有任何轉圜的余地。
虞繾的身體猛地一僵。她死死盯著那碗藥,蒼白的嘴唇抿成了一條倔強的直線。手腕上的鐐銬因為她的用力而發出細微的“嘎吱”聲。那空洞麻木的眼底深處,似乎有什么東西在掙扎著,想要沖破恐懼的冰層。
她緩緩地、極其艱難地,伸出了被鐐銬束縛的雙手。
那沉重的鐐銬限制了她的動作,她的指尖微微顫抖著,一點點靠近那碗散發著死亡氣息的湯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