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微型世界

蜘蛛的活動與織工的活動相似，蜜蜂建筑蜂房的本領使人間的許多建筑師感到慚愧，但是，最蹩腳的建筑師從一開始就比最靈巧的蜜蜂高明的地方，是他在用蜂蠟建筑蜂房以前，已經在自己的頭腦中把它完成了。32

—卡爾·馬克思，《資本論》（1867年）

馬克思關于建筑師和蜜蜂的著名比喻宣揚了人類的特殊性，因為它假定只有人類才擁有想象力。蜘蛛和蜜蜂可能會建造出令人欽佩的建筑，但它們在建造之前，無法在腦海中構建出一幅完整的建筑藍圖。40年前，蒂姆·英戈爾德與馬克思的意見相左，他認為“僅僅因為我們無法洞悉其他物種，就得出我們獨有主觀意志的結論，是完全錯誤的”33。如今，對白蟻、螞蟻、黃蜂和蜜蜂的建筑研究已經全面證明了馬克思這一假設的謬誤。社會性昆蟲感知世界的方式顯然與我們大相徑庭，但也同樣重要。它是一種沒有人類所謂的“頭腦”的感知，即沒有復雜的大腦或神經網絡；相反，社會性昆蟲的生活是身體、建筑物和環境之間的持續交流，這種交流有時會制作出非凡的建筑作品。34

除了建造自己的家園外，節肢動物（如甲蟲、蜘蛛、螞蟻、黃蜂、蜜蜂和白蟻）也非常擅長利用人類的建筑物。昆蟲學家理查德·瓊斯為我們提供了一部令人大開眼界、毛骨悚然的百科全書，詳細介紹了數十種隱蔽在家居空間中覓食和棲息的昆蟲—盡管我們總是希望將其消滅。這真是一部名副其實的百科全書，其中包括甲蟲、黃蜂、蒼蠅、蟑螂、白蟻、螞蟻、跳蚤、蚊子、蠓蟲、飛蛾、臭蟲、虱子、螨蟲、蜘蛛、蝸牛和蛞蝓。35節肢動物就在我們身邊—據說我們與蜘蛛的距離永遠不會超過2米—但它們仍然是難以捉摸的異類，與家養動物和我們賦予它們的擬人化特征相去甚遠。就像大衛·柯南伯格在1986年的電影《變蠅人》中所展示的那樣，蟲子讓我們毛骨悚然。正如電影中的蠅人主角賽斯·布魯德勒所說：“我是一只夢見自己是人的昆蟲，并且喜歡上了這種感覺。但現在夢醒了，昆蟲醒了。”

想象節肢動物異化生活的最有力的方法是采用簡單的微型化技術。從19世紀開始，人們對節肢動物的微型世界產生了興趣，當時人們將昆蟲和蜘蛛的結構及社會化生活與人類進行了類比（例如，將白蟻丘比作昆蟲版的埃及金字塔）。36這種認知模式一直存在，但它在本質上是人類中心主義的，比如動畫電影《蟻哥正傳》（1998年）的開場場景就是這樣的一個例子。在影片中，我們最初以為的紐約天際線，實際上是螞蟻視角中的草葉—這種視角的巧妙轉換將卑微的昆蟲與高雅的城市居民區分開來。有人可能會認為，這種想象方式只是更加堅定地重申了馬克思主張的人類例外論，將昆蟲社會的方方面面都與人類社會進行類比。然而，生態學思考正是從這種以其他視角看問題的方法開始的。37雖然這種對微型昆蟲世界的想象可能很粗糙，但它為我們提供了一個機會，讓我們能夠克服對昆蟲的本能厭惡，尤其是當它們出現在我們的家中時。通過練習，我們或許可以對昆蟲產生更多的同理心，盡管我們的擬人化認同可能存在缺陷。

《蟻哥正傳》（1998年）的片頭劇照

鑒于過去至少半個世紀內，昆蟲與蜘蛛正在以令人難以置信的速度滅絕，培養對它們的同理心已成為一項緊迫的任務。2019年的一篇廣為傳播的科學報道顯示，目前有超過40%的昆蟲物種瀕臨滅絕，其他許多物種的數量也在以令人擔憂的速度下降，其原因包括棲息地的喪失（即將“野外”的土地用于密集型農業）、農業化學污染物（主要是殺蟲劑）使用量的增加、物種入侵和氣候變化。38這場昆蟲大滅絕不僅威脅到人類的利益，如糧食資源的有效授粉，還威脅到全球生態系統。在這種情況下，人類將昆蟲視為害蟲，似乎大大超過了人類對昆蟲擬人化想象的危險。試著用想象力去認同所謂的異類—用我們自己的視角去觀察它們的微型世界，正是我們向著珍視昆蟲方向所邁出的一小步，但卻是重要的一步，而這種珍視昆蟲的方式可能會阻止昆蟲滅絕的浪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