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烏盆記:千年血咒再臨
- 呼延云
- 10118字
- 2025-06-06 15:44:10
第一章
奇襲
夜已經很深了,芊芊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就是睡不著。
她一會兒從枕頭邊拿起手機看看幾點了,一會兒豎起耳朵聽樓道里有沒有腳步聲,一會兒又坐起來瞪著黑黢黢的房間發呆……本來就簡陋的上下鋪被搞得咯吱咯吱作響,睡在下鋪的胖丫實在受不了了,低聲罵道:“都幾點了,你還烙什么大餅呢,想男人了?”
睡在對面上下鋪的兩個女孩笑出了聲。
芊芊心里有些煩亂,下了床,穿上拖鞋走到窗邊,望著外面的夜色。她們幾個女孩子租住的這個兩居室,位于漁陽縣郊一棟非常老舊的職工宿舍樓的二層,無論樓面的貼磚、屋里的墻皮,還是樓道的臺階,都像患了皮膚病一樣脫落與坑洼。這里的住戶不多,除了那些無力搬遷的老住戶外,大都租給像她們這樣在城里打工的人了。白天這里猶如被廢棄的傳染病醫院,由于太貧瘠,連賊都懶得光顧;到了晚上,鍋碗瓢盆的響聲和劣質食用油的味道消散之后,整個樓群就跟幽靈島似的,孤獨地漂浮在一片荒野之中。樓下連一盞路燈都沒有,黑暗中那些叢叢莽莽的,不知是野草還是野獸,唯一的照明就是月光照在臭烘烘的積水上的反光——可是今晚又沒有月亮。
也許是嫌屋子里太過悶熱的緣故,芊芊把窗戶打開了,“吱呀”一聲,好不容易睡著的胖丫又被吵醒了,氣得喊道:“芊芊你有毛病吧?大半夜的,你瞎折騰什么啊!”
對面上下鋪的兩個女孩也嘀咕了起來:
“芊芊你還是把窗戶關上吧,不安全呢。”
“就是就是,我上周看《大眾故事》上登的一個案子,真事兒啊,有個超級變態男,為了偷錢,從自己家的外窗臺躍到鄰居家的陽臺上,一看陽臺的門窗都沒有關,就溜了進去。里面正好睡著八個女孩,都像咱們這么大,在一家商貿公司做銷售,公司把那房子租下來當集體宿舍。那變態男不知中了什么邪,用隨身帶著的刀把八個女孩都給殺了——”
“哎呀!大半夜的你咋說這個啊,還讓不讓人睡了?”
“我這不是提醒芊芊不要開窗戶嗎……說起來,咱們對門那個怪叔叔會不會是個變態惡魔啊?”
“那人?變態也許有,惡魔真沒有。每次在樓道里撞見了,就知道看著我色瞇瞇地傻樂,一看就是個有賊心沒賊膽的男人。”
“芊芊,你快點兒把窗戶關上睡覺吧!”
芊芊剛剛關上窗戶,就聽見樓道里傳來一陣腳步聲,她豎起耳朵,臉上閃過一絲喜悅道:“是東哥,東哥回來啦!”
“東哥,東哥,一天到晚的就知道惦記你的東哥。”胖丫嘀咕道。
芊芊飛快地跑到門邊,打開木門,在樓道那盞昏暗得不能再昏暗的燈泡的照明下,她看見防盜門外面站著一個穿黑色夾克衫的人。
“開門。”東哥聲音低沉地說。
芊芊趕緊把防盜門打開,東哥閃身進了屋子,立刻把兩道門都關上鎖好,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你……還好吧?”芊芊小心翼翼地問。
“還好。”東哥說。
這時,另外幾個女孩都起來了,胖丫摸索著拉開燈,照亮了東哥那張韓版的慘白瓜子臉和棕色長頭發。東哥被光線刺得舉手一遮眼睛,芊芊趕緊拉滅了燈。
“你們,都睡覺去!”東哥命令道。
女孩子們回屋里去了,唯獨芊芊摸著黑到廚房里倒了杯水端給他。東哥既沒有拒絕也沒有趕她,接了水坐在大廳里默默地喝著。
突然,有人敲門。
聲音不大,但十分清晰,而且有著特殊的節奏,正是這節奏,讓東哥把水杯往小圓桌上一放,猛地站了起來。
芊芊趕緊躲進了里屋。
東哥開了門,迎進一個很敦實的中年人,相貌看不清,手腕上的金鏈子和腰間的玉墜倒是熠熠生輝。
東哥往樓道里看了看,重新關上兩道門,鎖好,然后帶著中年人走進了另外一間屋子。
“貨帶來了嗎?”中年人低聲問。
東哥點點頭道:“錢呢,你帶了嗎?”
中年人拍拍手上的一只皮箱,然后抽出一支香煙,點燃,猛吸了兩口道:“那咱們就趕緊的吧!”
正在這時,樓道里突然傳來一陣歪七扭八跑了調兒的歌聲,是一個男人唱——準確地說是號出來的:
有沒有人曾告訴你,呃,我很愛你,
有沒有人曾在你日記里,呃,哭泣。
有沒有人曾告訴你,呃,我很在意,
在意呃,呃,這座城市的距離……
由于每一句都帶了“呃”字,因此很容易聽出歌唱者是一位喝高了的酒鬼。
中年人立刻緊張起來:“誰?”
東哥豎起耳朵仔細聽了聽:“對門一個姓馬的,做小買賣的。”
中年人松了口氣,正要繼續下一步的行動,誰知這口氣松得早了,就聽見門口響起“咔嚓咔嚓”的用鑰匙開防盜門的聲音。他一臉錯愕,不是說姓馬的住在對門嗎,怎么竟開起這扇門了?
可以聽得出,姓馬的用鑰匙鉆了半天鎖眼,就是打不開防盜門,接著,響起一陣“噼里啪啦”的猛烈拍門聲,以及很粗橫的喊聲:“開門!快開門!咋還不讓俺回家了?呃!開門啊!”
中年人把煙扔在地上,鞋底狠狠一搓,站起身就要走。
東哥攔住他說:“這只是個意外,只是個意外,我趕走這醉鬼咱們就交易。”說完他快步沖到門口,“呼啦”一下拉開門,隔著防盜門的鐵窗說:“姓馬的,大半夜的,你他媽抽什么瘋?你看清楚再敲門,你們家在對面!”
姓馬的醉鬼歪著腦袋,使勁張了張快要黏在一起的眼皮,短粗的眉毛擰成兩個結:“呃!你放屁!呃!你是誰?”他一邊抓著門框搖晃著,一邊喊了起來:“快來人啊!快來人啊!我們家進賊了!”
聲音震得樓道嗡嗡作響。
“把他拉進來,別讓他喊了!”中年人壓低了嗓門吼道。
東哥猶豫了一下,見這姓馬的不把山喊崩了不罷休的勁頭,知道再拖下去真不定會把什么人招來,只好開了防盜門,一邊把姓馬的往屋里拉,一邊咬牙切齒地說:“你他媽的給我閉嘴!”
姓馬的卻還含混地罵著什么,東哥急了,從腰里抽出一把刀,狠狠地向他的咽喉要沖插了過去!
說時遲那時快,姓馬的把頭一歪,刀尖擦著他的耳朵“咔”的一聲扎在了墻上,用力之大,竟然把墻生生地戳了一個洞,爆起的煙塵仿佛打上去了一顆子彈!
剎那間,東哥悟出了什么:一個醉鬼怎么躲閃得這么靈敏?
可惜他悟得太晚了。
姓馬的將膝蓋狠狠地撞向他的褲襠,只聽“嗷”的一聲慘叫,東哥倒在地上彎成了一只蝦米。那中年人一愣,手剛剛往后腰上一摸,只見從門口涌進一群人來,徑直將他沖倒在地,七八只手反擰著他的胳膊,疼得他“哎喲哎喲”直叫喚,黑暗中響起此起彼伏的聲音:
“放老實點兒!”
“再動,再動打死你!”
“手銬呢,手銬拿來,給他銬上!”
“快點兒開燈,控制住其他人!”
“快去洗手間!”
于是響起一陣“噼里啪啦”的腳步聲,無數支手電筒的光芒在黑暗中交織穿梭。不知什么時候燈開了,女孩子們一邊尖叫一邊閃躲,雪白的大腿晃得人眼花繚亂,然而很快就被控制住,在墻角抱著頭蹲成一排。
東哥和那個與他交易的中年人都被戴上了手銬,趴在地上“呼哧呼哧”地往外噴血沫子。
一個留著小胡須,眉宇開闊的人站了起來,右手握著一支手槍,對姓馬的說:“老馬,干得漂亮!”
“哎呀,這都得說是林處長部署得力、指揮有方不是?”老馬嘿嘿樂了起來,圓圓的臉盤上一對小瞇縫眼兒充滿喜感,蒜頭鼻下面的嘴巴笑意盈盈地翹著,活像是個剛剛獲得提拔的鄉干部,只是不知什么緣故,短發有些稀疏,稍微給形象打了點兒折扣。
“少來,你小子!”林鳳沖笑道,一邊把手槍別回槍套,一邊說,“要不是你的配合,今天這事兒還真不一定能順利拿下。”
“你瞧你說的啥話。”老馬說,“給娘家人干活兒,那還不是理所應當的。”
林鳳沖狠狠拍了拍他的肩膀,沒有再多說什么,一切盡在不言中了。
老馬的大名叫馬海偉,河南省駐馬店市人,早年間當過警察,后來辭職到北京轉行干媒體,在報社、雜志社、廣播電臺、網站都工作過,因為性子直脾氣倔,既結交了不少朋友,也得罪了不少人。如今歷練了幾年,性子也磨平了,變得圓滑了些,尤其開得起玩笑,怎么鬧都不生氣。他為人極厚道,也特別講義氣,看上去憨憨的,其實心里很有數,每到一個新單位,自我介紹時總用銅錘花臉的大嗓門說“我叫馬海偉”!但因為口音重,聽起來總像是“我叫馬海味”,于是得了個“馬海味”的外號。
馬海偉參與到今天這個事件中,純屬偶然。
他在一家商報找了份記者的工作,得到消費者舉報,說漁陽縣縣郊有個工廠在生產一種偽劣的滴眼液,但在做這個選題的過程中,發現嚴重的地方保護主義使漁陽縣的工商局處處給采訪作梗,索性換了個假的名字和身份來到這里,利用朋友的關系,承包了那工廠旁邊的一個藥械營銷站,表面是做生意,其實是暗訪搜集證據,并在這棟樓里租了套房子,一住就是一個多月。這天正覺得資料收集齊備,可以撤了,突然有人找上門來——就是多年前曾經一起辦過案的北京市刑偵二處副處長林鳳沖。
“老馬,有個事情想請你幫幫忙。”林鳳沖指了指對門低聲說,“這是個‘面站’,最近可能有大生意要來。”
“面站”是黑話,意思是販毒集團的窩點和毒品中轉站。
馬海偉一聽,徑直說:“咋弄你說。”
“我們的偵查員在外圍已經觀察好久了,發現這里偽裝成一個女職工宿舍,而且,我們發現你和那幾個女孩有見面點頭的交情。接下來,我們希望你看她們的目光能夠稍微色一點兒。”林鳳沖說。
“這個嘛……我可是個正派人。”馬海偉說。
“扯吧你就,當初也不知道誰跟我騎著自行車下班,半道看見漂亮姑娘差點兒撞電線桿子上。”
馬海偉嘿嘿直樂。
林鳳沖告訴他,實施這個計劃的目的,是要在販毒集團進行交易的時候,突然沖進去人贓并獲:“這里的頭目叫東哥,毒品交易主要由他來實施,另外住的四個女孩,為了避免打草驚蛇,我們沒有展開詳細調查,所以不知道她們涉水有多深。也許她們只是東哥用來掩人耳目的幌子,受雇于他,卻并不知道他做的到底是什么買賣;但也有可能受利益的驅使,已經成為販毒集團的成員。如果在交易的時候,我們的破門器在十五秒內撞不開防盜門,那個東哥留在門口牽制我們,她們完全有可能把海洛因‘掀了’,這樣一來,物證不足,大案變成了小案,犯罪分子也得不到應有的懲處。”
在販毒集團的交易模式中,有一條重要的原則是“人貨分離”,毒販的行動線路與毒品的運輸線路分開走。由于對毒品販子的量刑主要是根據毒品的數量和重量,因此,只要貨不在身上,被警察抓了也不能怎么樣。但問題在于,不管人與貨分離得多遠、多久,在實施交易時必然要“人貨合一”,而這個時間就是警方實施抓捕的最佳時機。為防萬一,毒販們準備了各種各樣“掀了”的方法——這個詞的意思就是在交易的時間和地點,如果遇到突發情況,用最短的時間把帶在身上的毒品消匿干凈。比如選擇在火車上交易,見勢不妙就往車窗外面撒;還有租住一間臨河的酒店客房,把毒品放在包裹里,用一根細繩吊在窗外,打一種叫“即時解”的繩結,警方沖進來的一刻切斷繩索,錫紙包在下落時會自動散開,把毒品傾撒干凈;還有更極端的,把毒品放進可以速燃的特制混紡腰帶里,外面涂上一層白磷,在皮帶扣的位置放置一個砂紙扣兒,只要發現情況不對,在砂紙扣兒上一摩擦,瞬間就會點燃“纏腰火”,把毒品燒個精光——就算嚴重燒傷也比挨槍子兒強。
如果交易的地點選擇在民宅里,那么這個“掀了”的地方一般設置在洗手間,把裝有毒品的包裹裝在馬桶的水箱里面,安排一個人專門坐進洗手間,吃喝拉撒都不能離開,只要聽到外面的動靜不對,一拉沖水把手,連接包裹上的“即時解”立刻就松開包裹,將毒品一起稀里嘩啦沖個干凈——當然這里要有幾個先決條件:一是馬桶可以用來大小解,但沖水必須單獨接水;二是守在洗手間里的人要十分精明,不能稀里糊涂,外面來個嗓門大點兒的快遞小哥,就直接沖水,那么金三角早晚得轉行生產潔廁靈——林鳳沖他們擔心的,正是東哥在洗手間里安排了個女孩蹲守,一旦她把水一沖,連續數月的偵查就算白忙活了。
“你在他們面前裝出一副猥瑣的樣子,讓他們對你放松警惕,交易那天,你裝成喝醉了,上去拍門,大吵大嚷的,他們那是個見光死的生意,以為你是單純的撒酒瘋,肯定得想辦法堵你的嘴。門一開,我們就沖進去,打他們一個措手不及,人贓并獲。”林鳳沖把計劃交代清楚,問道,“老馬,一句話,這個事兒你干不干?”
“干!”馬海偉一拍大腿。
“老馬,有個話,我不能不提醒你,跟販毒集團打交道,可比不得打擊小偷流氓、車匪路霸,那都是一幫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的亡命徒,一不留神就有生命危險,你最好想清楚再做決定。”
“不用多想——”馬海偉正要揚手,忽然手又停在了半空,“等一下,我有個要求。”
“說。”
“這個事兒,不能讓漁陽縣公安局摻和,我信不過他們。”
林鳳沖笑著說:“老馬,這是個暗差,整個部署過程,漁陽縣公安局毫不知情。”
馬海偉放了心。
在所有的犯罪活動中,屬販毒的“無間道”最多,無論是販毒集團一方,還是警方,都特別喜歡在對方的內部安插眼線,因此一旦案子上了線,尤其是案情重大時,負責偵查的警隊往往會一跟到底,即便是犯罪分子的落腳點在其他轄區,不到非常必要時,也不會輕易請該轄區的警隊配合行動,以防走漏風聲——這已經成了一條不成文的規矩。
于是,一切按計劃行事。馬海偉跟那幾個小姑娘“本色”示人了幾天,終于讓她們徹底相信他是一個有賊心沒賊膽的猥瑣男了。接著,林鳳沖率領的專案組得到確切消息,東哥準備在今夜和毒販交易,地點就在住宅內,也就是說,“貨”應該也在今夜或早些時候運到這里——可以收網了。
為便于指揮,這天傍晚,林鳳沖帶領專案組的便衣們來到小區附近,找了個最容易監視東哥住所的地方:住宅樓對面土坡上的一座花房,把賣花的老頭轉移到其他地點,然后在花房的窗口架上高倍紅外線望遠鏡,一秒不歇地監控著東哥所在住宅內的一舉一動。但除了看到幾個女孩回到家中洗衣服做飯,什么異樣都沒有,東哥更是不見蹤影。
“該不會是他們得到風聲跑了吧?”一個警員有點兒沉不住氣。
“盯著。”林鳳沖深沉地說,“盯緊了。”
終于,他們看到東哥進了門,蹲守在小區內的警員也很快報告:一個疑似交易毒販的中年男人走進了東哥所在的單元樓。
“老馬,該你上了。”林鳳沖拍了拍馬海偉的肩膀。
馬海偉拿起早就準備好的衡水老白干,先猛灌了一大口,又順著脖領子往衣服上灑了幾灑,道:“成了!”說完就出了花房,快步向目的地走去。
黑暗中,大批的便衣警察猶如隨風流動的云影,無聲地跟在他的身后——
“林處,情況不對。”一個警員走過來,低聲對林鳳沖說。
林鳳沖一愣,跟著他走進了狹小而骯臟的洗手間,只看了一眼,便明白這警員說的“不對”是什么意思了。這衛生間里完全沒有人守過的痕跡,沖水把手上沒有牽線,打開的水箱蓋里面,也沒有發現毒品包裹。
林鳳沖臉色一變,轉身出了洗手間,從地上一把薅起東哥,將他“哐”的一聲撞在墻上問:“貨呢,藏哪兒了?”
東哥咧開嘴笑了一笑。
林鳳沖一松手,他又重新垮癱在地。
“搜!給我仔仔細細地搜!一定要把毒品找出來!”林鳳沖厲聲命令道。
于是警員們自動分工,一組人看押和突審東哥、中年人和那幾個女孩,一組人開始搜索室內,邊邊角角都不放過。這樣一來警力有些不夠,林鳳沖用步話機呼叫在樓下蹲守的兩個便衣趕緊上來幫忙。
馬海偉說:“我也幫著一塊兒找吧。”
林鳳沖一指女生宿舍那屋:“你去檢查那個房間。”
馬海偉來到屋子里,見有兩個刑警正在翻箱倒柜:簡易衣櫥給拆了,上下鋪的床板給卸了,所有的抽屜都拉了出來,泄了一地的廉價化妝品和首飾……馬海偉見這里幾乎沒有什么自己搜索的空間了,就推開陽臺的門,來到陽臺上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新鮮空氣,然后蹲下身,打開手電筒,在邊邊角角摸索了一遍,除了一手的塵土,什么都沒有找到——
突然,傳來了“吱吱”的叫聲。
他嚇了一跳,扒拉開一個臭氣烘烘的鞋盒,竟看到了一只毛茸茸的灰色小耗子。
亮晶晶的小眼睛,因為恐懼而不停顫抖的胡須,這小東西。
趁著馬海偉發愣的一瞬,小耗子突然順著陽臺一道很大的裂縫鉆了出去,馬海偉不由得站起身,把手電筒向下面一斜——
“喂!”
他不禁喊了一聲。
因為他看到了第二只“小耗子”。
這是一個瘦小的女孩,看上去十六七歲的模樣,慘白的臉上有一雙閃爍著驚懼之光的大眼睛,她扒在雨漏管上,正想順著管子往下滑,卻被馬海偉發現了。
“哥,你放了我吧,我啥也不知道……”她低聲苦苦哀求著。
屋里什么都沒有搜出來……這幾個女孩可能真的是毫不知情,小小年紀,如果被關進拘留所,幾天的時間就會吃盡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苦頭。
一只小耗子我尚且能放過,何況一個無辜的小女孩。
“吱呀”一聲,陽臺的門開了,身后傳來一個警員的聲音:“老馬,聽你叫喚了一聲,出什么事了?”
馬海偉一轉身,手電筒的光芒直直地照射到那警員的臉上,刺得他一遮眼睛,老馬趕緊閉上手電筒道:“沒啥,一只小耗子,嚇了我一跳。”
那警員“哦”了一聲回屋去了。
馬海偉回頭看去:雨漏管上已經空空如也。
正在這時,忽然聽見屋子里面一陣喧嘩,有個挺大的嗓門在喊:“你們是干什么的?你們是干什么的?”
馬海偉趕緊走進屋子,只見一個穿制服的警察站在門廳跟林鳳沖叫嚷著,跟他一起來的兩個警察都把手放在腰間,做出要拔槍的動作——但僅僅是動作而已,倆人一動不敢動,因為他們的腦門都已經被頂上了不止一個槍口!
林鳳沖走上前去,抽了抽鼻子,冷冷地問那領頭的警察:“你喝酒了?”
“你……你管我干啥呢!”那警察瞪圓了眼睛,正要去摸槍,林鳳沖伸手只在他腰間一撩,就下了他的槍,然后把槍朝身后一扔,正好扔在馬海偉手里。
那警察登時愣住了,他沒想到林鳳沖這么好的身手。
“你們是干什么的?”林鳳沖厲聲喝道。
“我們是巡警隊的,你們這樓有人報警,說好像有人入戶搶劫,就趕過來了。”一個巡警解釋道。
林鳳沖不屑地“哼”了一聲道:“喝得醉醺醺的,趕過來正好當靶子是吧?去,把你們頭頭腦腦的叫來見我!”
那巡警戰戰兢兢地問:“敢問您是——”
林鳳沖不說話,滿屋子持槍便衣的神色都冰冷如鐵,嚇得那巡警忙不迭地打電話找人去了。
沒過多久,由遠及近的警笛聲像開水壺的哨子一樣越來越大,屋子里每個人臉上都被紅藍兩種光暈晃來晃去,然后聽到一片丁零哐啷的警械聲,顯然是大軍壓境了……林鳳沖端了把椅子在客廳中間坐下,幾個便衣鐵塔一般在他身邊侍立。
“噔噔噔噔!”
急促而沉重的腳步聲拾級而上,一個門板一樣寬厚的身影出現在了門口,這是一個眉眼都有些狹長的漢子,由于面色黧黑的緣故,顯得有些陰郁,他看了一眼林鳳沖,問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林鳳沖坐在椅子上,把警官證遞給他。那漢子上前一步,接過來一看,不禁一愣,雙手呈回:“我是漁陽縣刑警隊隊長晉武,林處長到我們這里辦案,怎么也不知會兄弟一聲?搞得幾個手下糊里糊涂的,以為來了賊呢。”
“緝毒案件,你應該知道規矩。”林鳳沖嘲諷道,“你那幾個手下要是工作時間不喝酒,興許就不那么糊涂了。”
晉武深知北京市公安局刑偵二處在警界是何等地位,惹惱了這姓林的,怕是縣局局長都罩不住,只好咽下一口惡氣,低聲說:“林處長,你看需要我們配合你們做什么嗎?”冷不丁看見了馬海偉,眉毛一揚:“怎么你也在?”
馬海偉扶了扶眼鏡,翹起一邊嘴角,冷笑了一下。
“怎么,你們認識?”林鳳沖這才明白,當初馬海偉領任務時說的那句“不能讓漁陽縣公安局摻和,我信不過他們”是有來由的。
馬海偉的冷笑依然凝結在嘴角,而晉武卻轉過臉去不再看他。
林鳳沖顧不上他們之間有過什么恩怨,因為負責搜查的幾個手下接連報告,屋子里的每道縫隙都恨不得扒開看過了,然而一無所獲。
“那個東哥囂張得很,一個勁兒地問我們憑什么抓他。”一個干警憤憤地說。
林鳳沖倒是很冷靜:“仔細審審那幾個女孩,一定要把毒品的藏匿地點挖出來!”
晉武上來說:“我帶了好多刑警來,讓他們再把這套房子里里外外搜索一遍如何?如果他們今晚確實是在這里交易,那么貨一定藏在這里。”
林鳳沖看了他一眼,點了點頭。
于是,林鳳沖的手下繼續審訊東哥、中年人和那幾個女孩,而晉武帶著一班刑警對整個屋子做二次搜查。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林鳳沖表面不動聲色,心里卻越來越焦躁不安。難道毒品真的不在這個屋子里,不是確定今天交易嗎,哪有交易的時候不帶貨的道理?難道東哥想黑吃黑?問題是看屋子里的情形,并沒有做掉那個中年人、吞掉毒資的準備啊。
“你他媽老站在我后面干嗎?”突然傳來很大的一聲喊叫,打斷了他的思緒。
林鳳沖看去,見是晉武正橫眉怒目地吼著馬海偉,馬海偉卻笑瞇瞇地扶著眼鏡說:“我信不過你,誰知道你是不是和毒販子一伙兒的,趁我們不留神把他藏的毒品轉移出去?”
還有什么比指貓為鼠更能激怒貓的?這句話一出口,晉武帶來的刑警們“呼啦啦”圍了上來,擼胳膊挽袖子的就要揍他。
林鳳沖趕忙打圓場,誰知陷入重圍的馬海偉臉不變色心不跳,依舊笑著對晉武說了一句:“何必虛張聲勢?以前你又不是沒干過這種事兒。”
本來目眥欲裂的晉武,聽了這話,猶如泄了氣的皮球一樣,默默地轉過身接著搜索去了。
這倆人以前到底有什么樣的過節,以至于到現在還糾纏不清?林鳳沖來不及多想,就聽見旁邊一個手下自言自語道:“難道他們有‘第二窩點’?”
一般來說,毒品交易的時間和地點商定后,買方帶錢,賣方帶貨,碰面,迅速交易后馬上撤離,這就算大“罪”告成。但也有一些特別謹慎和狡猾的毒販,在交易時間之前,于交易地點附近單獨租下或尋找一個地方,將毒品藏匿在里面,并指定一個可靠的手下“守倉”,這就是所謂的“第二窩點”。然后,毒販本人按時到達交易地點,確認沒有任何危險后發出暗號,再讓那個手下把貨帶過來——這個過程中,那個手下一定在用望遠鏡或其他手段密切監視著毒販的行蹤,一旦發現情況有變,馬上帶貨走人,這樣一來,毒販就算被警方抓住,最終也能無罪脫身。
林鳳沖他們盯這個案子有好幾個月了,雖然實施抓捕行動前,偵查工作做得細之又細,但是這交易地點實在太偏僻,而幾天的盯守,又沒有發現東哥在附近其他地方逗留,所以壓根兒就沒想到他可能設置了“第二窩點”——也就是說,如果東哥真的設置了“第二窩點”,那么設置的時間一定遠在警方盯住他以前。
“這個年輕人真有如此的深謀遠慮嗎?”林鳳沖暗想。
雖然不能肯定“第二窩點”的存在,但既然在這里找不到毒品,就必須立即轉移偵辦思路——林鳳沖很清楚,此時此刻,如果有“第二窩點”,那么藏身其間的犯罪分子肯定已經覺察到了警方的行動,甚至早已帶著毒品溜之大吉……一想到這個,他難免寒徹肺腑。當然他心中還存有一絲僥幸:實施抓捕前,他安排手下以東哥住所為核心做了較大范圍的布控,因此“第二窩點”的犯罪分子有可能還沒來得及溜出包圍圈,從這個意義上講,警方和毒販正在進行一場時間上的賽跑,看是警方能先發現“第二窩點”,還是毒販能先從警方的紕漏中脫逃!
問題只有一個:“第二窩點”究竟在哪兒?
這個問題旋即也在刑警中間討論了起來:
“‘第二窩點’必然設置在這棟樓的內部。”
“不見得吧,無論設置在樓上還是樓下,都看不清這間屋子里的動靜啊。”
“那就是對門嘍。”
“對門不是老馬租住的房間嗎?”
“如果說便于窺測這間屋子的動靜的話,那么最合適的地點,恐怕就是對面樓房的同等樓層、同等位置的窗戶了。”
“對面哪里有什么樓房,只有一個土坡啊!”
“也許根本就不存在‘第二窩點’。”
是啊,也許根本就不存在“第二窩點”……林鳳沖苦思冥想著,看了看腕上的手表,秒針每一下的跳動,都猶如無限延長而希望渺茫的省略號。
突然,他想起了什么,用步話機和監控點通話:“從我們沖進這間屋子到現在,你們有沒有發現有人攜帶東西走出這個小區?”
在對面土坡花房中負責監視的兩個警察回答道:“只有一個女孩離開了小區,但她空著手,沒有攜帶任何東西。”
沒有攜帶東西,那就不是。
那么,“第二窩點”到底在哪兒?林鳳沖的額頭沁出一層細密的汗珠……
“你們到底是什么人?警察還是強盜?憑啥抓我們?我們到底犯哪條王法了?”東哥在里屋叫喊了起來。盡管有幾個干警訓斥他“放老實一點兒”,但感覺到警察的沮喪情緒,料想到他們一定是一無所獲,所以他的氣焰越發囂張。那幾個女孩在他的帶動下,也不依不饒地嚷著:“快放了我們!”“沒憑沒據為啥抓人?”“救命啊,這里有強盜啊!”
“這么下去可不是辦法。”馬海偉在林鳳沖耳邊低聲說。
“我知道……”林鳳沖像是生生吞下了一個熱炭球般痛苦和無奈。
這時,門口突然傳來一個清脆的聲音道:“‘第二窩點’有什么難找的?這不是一個推理就能解決的問題嗎?”
推理?
林鳳沖吃了一驚,朝門口看去,他以為是《法制時報》的著名記者郭小芬來了,或者是“名茗館”館主愛新覺羅·凝駕到——這倆人都是赫赫有名的推理者,特別喜歡用這種“一個推理可以解決一切問題”的口吻說話。但視線所到之處,看見的卻是一個穿著警服的年輕女子。
那女警看上去二十出頭的年紀,個子不高,身材略瘦,蠟黃蠟黃的臉孔跟大病初愈似的,但如果仔細看去,她生得倒頗為俊俏,柳葉眉、丹鳳眼,猶如工筆勾勒出來的一般標致,微微翹起的嘴角散發出一股玩世不恭的氣韻,說不清是嘲人還是自嘲。
“胡說些什么!”晉武訓斥那女警,“這里輪得到你說話嗎?”
女警馬上陷入了沉默,看來她僅僅是漁陽縣公安局刑警隊的一名普通干警。
林鳳沖走到她的面前說:“你是說,你能推理出‘第二窩點’在哪兒?”
女警點了點頭。
“說出來。”林鳳沖鼓勵她道,“說對了,我給你請功!”
女警看了晉武一眼。
旁邊的馬海偉攛掇她道:“難得的立功機會,你還猶豫個啥,這位是北京市公安局刑偵二處林鳳沖副處長,他的官比你們局長都大,他讓你說你就說。”
女警慢慢地說:“所謂‘第二窩點’,是不是就是毒販設立的一個監控點,從那里盯著這間房屋,只要發現警方闖入,就馬上帶著毒品撤離?”
“沒錯。”林鳳沖說。
“那么,毒販尋找的這個監控點,一定是監視這所房屋的最佳位置嘍。”
“對啊。”
“劉若英有首歌怎么唱的來著,‘該隱瞞的事總清晰……原來你也在這里’。”
“你到底想說什么?”林鳳沖越聽越糊涂。
“您還不明白嗎——”那女警把手向黑黢黢的窗外一指,“監控這所房屋的最佳位置,正是土坡上的那間花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