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晨光，帶著些微涼的露水氣息，斜斜地穿過高大的懸鈴木枝葉，在通往星海中學(xué)的林蔭道上投下斑駁跳躍的光點。盧小嘉踩著一雙洗得發(fā)白的帆布鞋，輕快地踏過那些光斑。他單肩挎著書包，另一只手隨意轉(zhuǎn)著個籃球，指尖與皮革摩擦發(fā)出細微而規(guī)律的聲響。風(fēng)吹過他微亂的短發(fā)，露出飽滿光潔的額頭和那雙總帶著點笑意的眼睛，明亮得像是落進了整條星河。

“小嘉，早啊！”

“嘉哥，今天訓(xùn)練別遲到啊！”

一路都是熟識的面孔和熱情的招呼。他是校園里公認的明星——年級第一的成績單常駐公告欄光榮榜頂端，籃球場上更是那個能點燃全場、力挽狂瀾的靈魂人物。他笑著回應(yīng)，腳步輕快，校服外套敞開著，露出里面干凈的白色T恤，整個人像一塊吸飽了陽光的海綿，散發(fā)著蓬勃又清爽的少年氣。

與這份喧囂的熱烈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此刻圖書館最深處的那個角落。

一排排高聳的木質(zhì)書架沉默矗立，空氣中彌漫著舊紙張?zhí)赜械母稍镘跋愫蛪m埃沉靜的味道。陽光被深色的窗簾過濾，只剩下幾縷微弱的光束，勉強照亮空氣中緩慢浮動的微塵。劉小靜就蜷在一張寬大的老式木桌后面，幾乎把自己嵌進角落的陰影里。她面前攤開著一本厚重的硬殼書，深藍色的封面燙著銀色的書名——《時間簡史》。她垂著頭，幾縷細軟的黑發(fā)從耳后滑落，拂過白皙的臉頰。她的手指纖細，指甲修剪得圓潤干凈，正小心翼翼地翻過一頁泛黃的書頁，動作輕柔得像是在觸碰蝴蝶的翅膀。只有那雙眼睛，在低垂的睫毛下偶爾抬起時，才流露出一種與周圍安靜氛圍格格不入的專注和穿透力，仿佛能輕易地越過書頁上的文字，看到更遙遠深邃的宇宙圖景。

這里是她最熟悉也最安全的堡壘。喧囂被重重書架阻隔在外，只剩下翻動書頁的沙沙聲，以及自己平穩(wěn)的心跳。她幾乎要把自己融化進這片寂靜的知識之海。

然而，這份寧靜在下一刻被猝不及防地撞碎了。

一陣帶著室外新鮮空氣和淡淡汗味的疾風(fēng)猛地卷進了這個角落。緊接著是書本嘩啦啦散落一地的巨大聲響，沉悶又刺耳。

“啊！”

劉小靜短促地驚呼一聲，下意識地縮回了腳。她茫然地抬起頭，心臟在胸腔里毫無章法地亂撞。

闖入者顯然也懵了。盧小嘉看著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剛才還穩(wěn)穩(wěn)托著的幾本厚重大部頭資料，此刻天女散花般砸落在地，順帶還撞翻了劉小靜桌邊堆得整整齊齊的一摞書。書本凌亂地鋪滿了兩人之間的地面，像一場災(zāi)難性的雪崩。

“對…對不起！”盧小嘉的聲音帶著明顯的懊惱和歉意，他立刻彎下腰，手忙腳亂地去撈那些散落的書，“真對不起！我走太急了，沒看路！我?guī)湍銚炱饋恚　?

他的動作很快，帶著球場上的那種利落勁兒。劉小靜的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被他伸出的手吸引住了。他的手指修長有力，指關(guān)節(jié)分明，手背上有幾道很淺的、已經(jīng)愈合的擦痕，大概是訓(xùn)練時留下的。但更讓她目光凝滯的，是他深藍色校服外套的袖口處，洇開了一小片奇異的、略顯渾濁的紫紅色污漬，邊緣還帶著點結(jié)晶的痕跡，像某種化學(xué)試劑干涸后的印記。

“沒關(guān)系，我自己來就好。”劉小靜輕聲說，聲音帶著點不易察覺的微顫。她俯下身，也去撿那些散落的書，刻意避開了他袖口那片刺眼的污漬。指尖碰到冰冷的書脊，才稍稍找回一點鎮(zhèn)定。

“不行不行，是我撞的，我來我來！”盧小嘉堅持著，動作麻利地將幾本書疊好。他拾起一本封面印著復(fù)雜星圖的厚書時，目光掃過書名，動作微微一頓，濃黑的眉毛意外地挑了起來。

“《天體物理學(xué)導(dǎo)論》？”他抬起頭，目光第一次真正地、毫無遮擋地落在劉小靜臉上。那雙總是盛滿球場熱情或解題時專注銳利的眼睛，此刻清晰地映照出她的模樣，帶著毫不掩飾的驚奇和純粹的欣賞，“你…看這個？”他的聲音里褪去了之前的慌亂，染上一種嶄新的、亮晶晶的興致。

劉小靜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臉頰微微發(fā)燙，下意識地垂下眼簾，盯著他手中那本深奧的教材，含糊地“嗯”了一聲。

盧小嘉卻像是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他蹲在地上，仰頭看著她，眼神里的光更亮了，帶著一種找到同類的熱切：“那…開普勒第三定律，行星公轉(zhuǎn)周期的平方與軌道半長軸的立方成正比…這個，你怎么看？課本上只提了個公式，但我覺得它背后那個‘和諧’的概念，簡直絕了！”他語速有點快，帶著理科生討論難題時特有的興奮勁兒。

劉小靜微微一怔。她完全沒料到這位傳說中的籃球社長兼學(xué)霸，會在圖書館的角落，在一地狼藉的書本之間，突然跟她討論起開普勒定律的哲學(xué)意味。他那雙眼睛亮得驚人，里面沒有絲毫客套或虛偽的好奇，只有一種純粹的、對未知和共鳴的渴望。

那種光芒，像一顆小小的恒星，驟然投入她平靜的心湖。她看著他袖口那片礙眼的紫紅色污漬，又看看他此刻熠熠生輝的眼睛，心底那點微妙的排斥感，竟奇異地消散了一些。她抿了抿唇，聲音很輕，卻清晰地回應(yīng)：“就像…宇宙本身譜寫的一首無聲樂章，規(guī)律就是它的音符。”

盧小嘉臉上的笑容瞬間放大，明朗得如同穿透云層的陽光。“對！就是這個意思！”他用力點頭，仿佛找到了失散多年的知音，“你也這么覺得？”

他一邊說，一邊動作極快地將地上最后一本書——正是那本《天體物理學(xué)導(dǎo)論》——撿起來，仔細地拂去并不存在的灰塵，鄭重地放回劉小靜面前那堆重新摞好的書山上。指尖不經(jīng)意地擦過書的封面。

“謝…謝謝。”劉小靜的聲音輕得像一片羽毛。她看著那本重新回到她“堡壘”中的書，又看看眼前這個笑容過分燦爛、袖口還沾著可疑化學(xué)污漬的男孩，一種前所未有的陌生情緒悄悄滋生。

“該說謝謝的是我，沒撞壞就好。”盧小嘉站起身，拍了拍褲子上的灰，笑容依舊明亮，帶著點歉意和尚未褪去的興奮，“真不好意思，打擾你看書了。”他指了指自己原本要去的方向，“我得去找點資料了。”

他轉(zhuǎn)身，步子依舊輕快，很快消失在兩排高大書架構(gòu)成的幽深通道里。

角落重新恢復(fù)了寂靜。陽光在塵埃中緩慢移動，空氣里還殘留著一絲他帶來的、混合著陽光和汗水的清新氣息，以及那若有似無的、化學(xué)試劑特有的微澀氣味。劉小靜重新坐下，手指下意識地撫過那本《天體物理學(xué)導(dǎo)論》冰涼的封面。書脊上，似乎還殘留著一點他指尖的溫度。

她低下頭，目光落在書頁上那些描述遙遠星辰運行規(guī)律的公式上，卻第一次覺得，它們似乎沒有剛才那個男孩眼睛里閃爍的光芒更吸引人。一種細微的、陌生的漣漪，在寂靜的心湖深處，輕輕蕩漾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