營部木門吱呀一聲被推開,穿堂風卷著油墨味撲來。
李銘的鞋跟在青磚地上磕出輕響,余光瞥見陳參謀面前攤開的文件——最上面那張是“渝中區外來人口登記表“,自己的名字被紅筆圈了三道。
“坐。“陳參謀的聲音像浸了冰水的鋼刀,食指敲了敲對面的木凳。
李銘坐下時,褲腳蹭到了桌沿,半塊銅鏡隔著布料硌得大腿生疼。
“李學者。“陳參謀摘下軍帽擱在文件堆上,露出泛青的鬢角,“前日你說要查鷹嘴崖的宋墓,可守墓的王老漢說那山包十年前就塌了;昨日你又說在舊貨市場收銅器,可整條十八梯的掌柜都不認得你——“他忽然傾身向前,手肘撐在桌上,“你倒是說說,一個連重慶話都帶北腔的外鄉人,三天里跑遍城防要地,揣著塊破銅鏡,圖什么?“
李銘的后頸沁出薄汗。
他想起昨夜在閣樓翻出的信箋,劉子安用鋼筆寫的“守誓“二字還帶著墨香。
指尖無意識摩挲著內袋,那里躺著爺爺臨終前塞給他的老照片——穿軍裝的青年抱著個裹滿破布的銅匣,背景正是重慶的吊腳樓。
“陳參謀。“他抬起眼,喉結動了動,“我爺爺是1938年出川的川軍,去年冬天在病床上拉著我手說,他這輩子最后悔的,是沒給當年救過他的偵察兵立塊碑。“他摸出那張泛黃的照片推過去,“您看,這銅匣里就是半面鏡子,刻著'1945.9.3'。
我來重慶,就想替他找找那支再也沒回來的偵察隊。“
陳參謀的目光掃過照片,手指在桌沿輕叩兩下。
李銘注意到他袖口沾著星點泥漬——像是剛去過野外。
“替父尋親?“參謀的語氣松了半分,卻仍像繃著的琴弦,“那我給你個尋親的機會。“他抽出一份油印的地圖拍在桌上,“今晚子時,帶三排去鷹嘴崖南邊的日軍觀測哨,把他們的布防圖摸回來。“
李銘的瞳孔微微收縮。
地圖邊緣的紅筆標記他再熟悉不過——那是2025年考古隊在鷹嘴崖發現的彈坑群,正是當年日軍觀測哨的位置。
“如果我能完成?“
“完成了,我讓人去檔案庫翻抗戰前的戶籍冊。“陳參謀重新戴上軍帽,帽檐陰影遮住了眼睛,“完不成......“他指節敲了敲腰間的配槍,“營部后面有間小黑屋,專等說大話的外鄉人。“
月光漫過鷹嘴崖的石棱時,李銘蹲在崖邊的野櫻樹下。
銅鏡平攤在掌心,鏡面映著月亮,像滴凝固的水銀。
山風卷著松脂味灌進領口,他忽然想起2025年實驗室里,導師用激光掃描鏡背時說的話:“這些凹痕不是刻的,是子彈嵌進去又拔出來的。“
鏡面突然泛起漣漪。
李銘屏住呼吸,看見波紋里浮出張年輕的臉——是信箋上的劉子安。
他穿著破舊的灰布軍裝,肩上的步槍還滴著血,身后是被炮火掀翻的斷墻,硝煙里飄著焦糊的棉布味。
“鏡子不會說謊。“幻象的嘴唇動了動,聲音混著風聲鉆進李銘耳朵,“它記著每顆子彈的方向,每個踩過的腳印。“他舉起槍,槍管指向崖下的灌木叢,“今晚九點,觀測哨換崗,西邊鐵絲網有個洞——“
“劉班長!“遠處傳來喊聲。
幻象猛地轉頭,臉上的血漬在月光下泛著暗紫。
他抓過李銘的手按在鏡面上,指紋星圖突然燙得灼人:“帶他們走水渠!
守誓的人,該活下來!“
話音未落,鏡面“咔“地裂開道細紋。
李銘慌忙攥緊銅鏡,指腹觸到新裂的紋路——和2025年實驗室里鏡身那道裂痕,分毫不差。
子時的山風裹著露水。
李銘貓腰穿過灌木叢,身后跟著三排的五個戰士。
李明遠壓著聲音在他耳邊說:“你說的水渠在左邊?“
“再往前二十步,有棵斷了枝的黃桷樹。“李銘摸出懷表,表針正指向十一點五十八分。
他記得劉子安說過,日軍哨兵會在整點前兩分鐘松懈——這是2025年從老兵口述史里整理出的細節,此刻正變成腳下的路。
“停!“他突然拽住前面戰士的背包帶。
三排的人立刻貼緊巖壁,月光下,兩個端槍的日軍正從觀測哨方向走來,皮靴聲在寂靜的山林里格外清晰。
李銘數著腳步,等那兩人的影子掠過黃桷樹時,輕聲道:“走。“
水渠的石頭縫里還積著雨水。
李銘彎腰鉆進去時,后背蹭到青苔,涼意透過軍裝滲進皮膚。
他摸黑往前爬了十幾米,頭頂突然漏下月光——正是觀測哨的后墻。
“遞工具。“他回頭,李明遠立刻把鐵絲剪塞進他手里。
剪斷最后一根鐵絲網時,李銘聽見遠處傳來日軍的呼喝,抬頭正看見崗樓上的探照燈轉向東邊——正好錯開他們的位置。
三小時后,李銘蹲在營部的篝火旁,手里攥著卷得發皺的布防圖。
李明遠往他手里塞了個烤紅薯,熱度透過粗布軍衣暖到指尖:“你怎么知道觀測哨的換崗時間?“
“我爺爺說的。“李銘盯著跳動的火苗,鏡背的裂痕在火光里像道紅色的疤,“他說有個偵察班長,能把敵人的作息摸得比自家廚房還熟。“
“那班長叫什么?“
李銘摸出信箋,劉子安的名字在火光里忽明忽暗:“叫守誓的人。“
陳參謀的辦公室徹夜亮著燈。
李銘站在門外,聽見里面傳來紙張翻動的聲響。
凌晨四點,門開了,參謀手里捏著張蓋了紅章的紙:“布防圖是真的。“他上下打量李銘,語氣終于松了些,“明早跟我去師部送情報。“
“是。“李銘轉身要走,又被喊住。
“張德林下午送了密報。“陳參謀把軍帽扣在頭上,“說你'夜探山崖,行蹤詭秘'。“他拍了拍李銘肩膀,力道不輕不重,“我信你一次,但——“他指了指李銘胸口,“那鏡子,最好別再惹出什么'關老爺托夢'的事。“
營區的雄雞開始打鳴時,李銘躺在鋪著稻草的床板上。
銅鏡壓在枕頭下,裂痕處還留著白天的余溫。
他聽見窗外有腳步聲經過,停在門口又走開——是張德林的巡邏隊。
晨光漫過營墻時,勤務兵敲開了門:“陳參謀讓您去偏院。“
李銘跟著勤務兵穿過滿是露水的青石板路,看見偏院的門虛掩著,陳參謀的軍大衣搭在門柱上,露出里面別著的勃朗寧手槍。
風掀起門簾,他瞥見屋內擺著張長條桌,桌上除了紙筆,還有個裝著清水的瓷碗——那是審訓時用來浸毛巾擦汗的。
命運的齒輪在晨霧里轉了半圈。
李銘摸了摸內袋的信箋,又碰了碰枕頭下的銅鏡。
鏡背的指紋星圖貼著皮膚,像塊燒紅的炭,燙得他眼眶發酸。
門里傳來陳參謀的咳嗽聲。李銘深吸一口氣,抬腳跨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