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J大,空氣中浮動著桂花的甜香和初秋特有的、帶著書卷氣的微涼。陽光穿過高大的梧桐樹冠,在紅磚鋪就的校道上灑下跳躍的光斑。新生報到的喧囂如同沸騰的潮水,沖刷著校園的每一個角落。拖著行李箱的學生,扛著編織袋的家長,操著不同口音的問詢,交織成一幅充滿希望的開學圖景。
校門口,幾個熟悉的身影匯入人流。趙婧一身嶄新的淺粉色連衣裙,活力四射,正興奮地對著校門拍照。她身旁是穿著簡潔白T恤和牛仔褲的黃昔弦,沉靜的目光打量著這座夢想學府。沈語默因為要去傳播系幫趙婧搬行李,此刻并未同行,黃昔弦只能獨自拖著最重的行李箱,短發颯爽的她笑容爽朗,眼神深處卻藏著一絲落寞。趙婧的父母笑容滿面,熱情洋溢。
黃建國和王錦秋也來了。王錦秋大病初愈,氣色好了許多,看著女兒,眼中滿是欣慰。黃建國沉默地扛著大編織袋。而站在王錦秋身邊,動作略顯局促的,是黃昔月。她穿著一身素凈的棉布裙,頭發簡單地扎在腦后,臉色還有些憔悴,但眼神里多了份沉靜和小心翼翼的討好。看到妹妹的目光掃過來,她立刻擠出一個笑容,主動上前想接過黃昔弦手里的小包:“昔弦,這個給我拿吧。”
黃昔弦下意識地微微側身,避開了姐姐伸過來的手,語氣平淡:“不用了姐,不重。”她將包往自己肩上帶了帶,獨自吃力地拉著行李箱,“我自己可以。”
黃昔月伸出的手在空中僵了一下,笑容有些勉強地收了回去,默默地跟在了父母身后。王錦秋看在眼里,輕輕嘆了口氣,拍了拍大女兒的手背。自從周耀祖入獄(希臘警方根據方仲文匿名提供的線索將其抓獲)和家里那場巨大的風波后,黃昔月像是徹底變了一個人,沉默、勤快、小心翼翼地彌補著。但橫亙在兩姐妹之間的那道因背叛和傷害造成的鴻溝,并非一朝一夕能填平。黃昔弦對她,始終保持著一種禮貌而疏離的態度。
一行人來到建筑系女生宿舍樓。找到黃昔弦的寢室——一間朝南的四人房。小小的空間頓時熱鬧起來。黃建國放下編織袋,開始拆被褥。王錦秋想幫忙鋪床單,黃昔月趕緊搶上前:“媽,您坐著歇會兒,我來弄!”她動作麻利地抖開床單,鋪得又快又平整,帶著一種贖罪般的賣力。
就在這時,一個身影風風火火地闖了進來,帶來一股陽光和活力:“嗨!新室友報到!我叫張一,弓長張,一二三四的一!安徽來的!”板寸頭,籃球背心,運動短褲,帆布鞋,笑容燦爛得晃眼。她目光掃了一圈,精準鎖定黃昔弦:“你就是黃昔弦吧?輔導員讓通知去三號樓教材科領書!一起?”
“好。”黃昔弦點頭,對家人說,“爸,媽,姐,我去領書。”
“快去快回。”王錦秋叮囑。
“阿姨放心!”張一豪氣地一拍胸脯,拉著黃昔弦就往外走。她的熱情像個小太陽。
三號樓是棟爬滿常青藤的蘇式老建筑。領完沉甸甸的新書,張一像個小喇叭,嘰嘰喳喳分享著剛打聽到的校園趣聞。黃昔弦被她逗得嘴角上揚。兩人抱著書往回走,穿過林蔭道,繞過一棟教學樓。
突然,一陣若有似無、空靈而悲愴的樂聲,如同穿越時空的幽魂,猝不及防地鉆入黃昔弦耳中。
她的腳步,瞬間凍結在原地。
懷里的書仿佛重若千鈞。
這鋼琴的旋律…
那低沉、婉轉、每一個音符都浸透哀傷的旋律……是那首曲子!《哀魂曲》(Lament for the Departed Soul)!那個愛琴海邊,哀悼亡妻的樂手用生命彈奏的挽歌!
記憶的閘門轟然洞開!
希臘小島,黑綢籠罩的靈堂,水晶棺中冰冷的容顏,樂手顫抖的手指和絕望的淚水……還有,那個陪在她身邊,同樣被死亡陰影籠罩的、蒼白少年的側臉……機場無聲的墜落,父親沉重的宣告,陳琰姐沉默的眼神和自己那滴砸在校服上的絕望淚珠……
所有的畫面,帶著愛琴海潮濕的咸澀、消毒水的冰冷和巨大的、無法挽回的悲傷,如同洶涌的潮水瞬間將她吞沒!心臟被冰冷的手攥緊,驟然停跳,隨即是窒息的絞痛!眼前發黑,書幾乎脫手。
“昔弦!你怎么了?”張一大驚失色,趕緊扶住她,“臉色這么白?書太重了?我幫你拿!”
黃昔弦用力搖頭,死死咬住下唇,才抑制住喉頭的酸澀和洶涌的淚意。她顫抖地指向樂聲源頭——三號樓后面,一棟有著高高穹頂的老建筑,像是禮堂或音樂廳。
“那……那里……”聲音抖得不成調。
張一也聽到了那奇特的琴聲:“哦,老音樂廳啊。估計是音樂系的人在練琴?這曲子聽著……真夠悲的。”她看著黃昔弦慘白的臉和眼中濃得化不開的悲傷,沒再多問,“走走,先回宿舍歇著。”
黃昔弦卻像被無形的線牽引,掙脫張一的手,抱著書,踉蹌地走向音樂廳后門那扇虛掩的厚重木門。
悄悄靠近門縫。
昏暗的光線從彩繪玻璃窗透入,在空曠舞臺上投下斑駁光影。舞臺中央,一架古樸鋼琴前,坐著一個穿著洗得發白的舊藍色襯衫的背影。
那背影,孤獨得像一座被遺棄在時光盡頭的孤島。
微微佝僂,肩膀緊繃,承受著無形的重壓。骨節分明的手指在琴鍵上敲擊,動作帶著生澀的凝滯,但每個音符,都精準敲擊在《哀魂曲》沉痛的節點上,浸透著親身經歷過巨大失去的、深入骨髓的哀傷。
僅僅是一個孤獨的藍色背影,僅僅是那熟悉的、令人心碎的旋律,便構成了一幅無聲卻充滿毀滅性力量的畫面。
黃昔弦站在門外陰影里,抱著冰冷的書脊,指甲深陷封面。巨大的悲傷和難以言喻的共鳴如冰冷海水將她淹沒。鼻腔酸澀,視線模糊。那些她以為已被時間塵封、被新生活覆蓋的疼痛,原來只是蟄伏在心底,只需一個音符便洶涌破土,痛得無法呼吸。
“昔弦!”張一追上來,看到她失魂落魄、泫然欲泣的樣子,嚇了一跳,“你……認識里面的人?”
黃昔弦猛地回神,用力眨眼逼回淚水,慌亂搖頭:“不……不認識。快走吧。”她像逃離深淵般轉身,快步離開。
張一狐疑地看了一眼緊閉的門,追了上去。
傍晚的慶祝晚餐選在本幫菜館。趙婧父母熱情做東,菜肴豐盛。趙婧興奮分享宿舍見聞,沈語默從傳播系趕來后也講著幫忙搬行李的趣事,努力活躍氣氛。黃建國和王錦秋欣慰地笑著。黃昔月安靜地坐著,偶爾給父母夾菜,目光小心地掠過妹妹。
黃昔弦卻顯得心不在焉。美食無味,歡聲笑語如同隔水傳來。思緒總被拽回昏暗的音樂廳,拽向那個孤獨的藍色背影,拽向如泣如訴的琴音。愛琴海的水晶棺,樂手的淚水,方仲文最后蒼白的臉……沉甸甸的悲傷與迷茫壓得她喘不過氣。
沈語默敏銳地察覺了她的異樣。趁著大家舉杯,在桌下輕輕握住黃昔弦冰涼的手,湊近耳邊,聲音低而有力:“昔弦,怎么了?領書回來就不對勁。臉色一直不好。”她的眼神銳利而充滿關切,“別憋著,有什么事,記得給我打電話。隨時,任何事。”
這熟悉的、帶著大姐般不容置疑的關懷,讓黃昔弦心頭一暖,鼻尖又是一酸。她看著沈語默真誠的眼睛,用力點了點頭,勉強扯出一個笑容:“嗯,知道了語默姐。可能……有點累。”此刻,只有語默的臂膀,能讓她感到一絲依靠。
晚飯結束,家長們離開,沈語默也告別返程。黃昔月跟著父母走前,猶豫了一下,還是對黃昔弦小聲說了句:“昔弦,照顧好自己。”黃昔弦點了點頭,沒說什么。看著姐姐有些落寞的背影,她心里也泛起一絲復雜,但很快被即將開始的會議沖淡。
晚上七點,建筑系報告廳燈火通明。黃昔弦和趙婧找到中間位置坐下。張一也擠了過來,興奮地分享新八卦。
輔導員黃靜老師,一位戴眼鏡、氣質干練的女老師走上講臺,調試麥克風,笑容溫和:“同學們好,歡迎來到J大建筑系,我是你們的輔導員黃靜……”
黃昔弦努力集中精神。
就在這時,報告廳側后方厚重的木門被輕輕推開一道縫隙。
一道身影,帶著一身微涼的夜氣和揮之不去的疏離感,悄無聲息地閃入。
深藍色的舊襯衫——正是音樂廳里的那一抹孤獨的藍!身影單薄,微微低頭,額前碎發遮住眉眼,整個人散發著與周圍熱鬧新生格格不入的落寞與沉寂。他貼著墻邊陰影,想尋找一個角落。
“那位同學!”黃老師的聲音透過麥克風清晰響起,帶著被打斷的不悅,目光精準鎖定門口陰影里的藍色身影,“對,就是你。哪個班的?叫什么名字?第一天開會就遲到?”
全場的目光瞬間聚焦。
藍色的身影在注視下微微一僵。他緩緩抬起頭,額發滑開些許,露出一雙深邃卻帶著明顯倦怠和疏離的眼睛,平靜得像不起波瀾的古井。他沒有看任何人,只望向講臺,嘴唇微動,聲音不高,帶著奇特的沙啞磁性:
“建筑一班。柯藍。”
“柯南?”黃昔弦下意識地、輕聲脫口而出,以為自己聽錯了。偵探的名字?
然而,名字帶來的錯愕瞬間被更強烈的感覺取代。她望著門口陰影里,穿著舊藍襯衫、自稱“柯藍”的男生。
那抹孤獨的藍色。
那縈繞不去的、仿佛從《哀魂曲》中走出來的沉寂氣息。
他與周遭的朝氣蓬勃如此格格不入,卻又如此……令人無法忽視。
這個叫柯藍的男生,像一顆投入黃昔弦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的心湖的石子,激起了帶著巨大疑問和莫名熟悉感的漣漪。那抹藍色,那沉寂的氣息,與下午音樂廳中那個孤獨的背影,在腦海中悄然重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