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歲那年的冬天,上海的濕冷仿佛能鉆進骨頭縫里。陳琰記得很清楚,空氣里總飄著一股洗不掉的霉味,混合著公用廚房飄來的廉價油煙氣。她和父親陳鼎住的地方,是弄堂深處一棟老房子的地下半層。嚴格來說,那甚至不能算一個房間,更像是一個被遺忘的、向地下挖出的洞穴。唯一的窗戶開在靠近天花板的位置,窄窄的一條,裝著銹跡斑斑的鐵欄,透進來的光線永遠是灰蒙蒙的。下雨天是陳琰最怕的時候,雨水會順著墻壁的裂縫滲進來,在地面匯成渾濁的小水洼,她和爸爸就得用破舊的搪瓷臉盆,一盆一盆地往外舀水。墻壁總是濕漉漉的,長滿了深綠色的霉斑,像一塊塊丑陋的傷疤。睡覺的木板床也永遠帶著一股揮之不去的潮氣。
變故來得猝不及防。那個總愛涂著鮮艷口紅、抱怨“這鬼地方不是人住的”媽媽,在一個尋常的傍晚,收拾了她為數不多的幾件體面衣服和那個總鎖著的、裝著首飾(其實大多是廉價貨)的小匣子。她對正在昏暗燈光下修理破鬧鐘的陳鼎,只丟下硬邦邦的一句:“阿鼎,我受不了了。跟著你,這輩子也就這樣了。我要去廣州,那邊……有人等我。”那個“有人”,陳琰后來才模糊地知道,是個做小生意的臺灣老板。媽媽甚至沒多看蜷縮在角落小板凳上的女兒一眼,高跟鞋敲擊著通往地面的水泥臺階,聲音清脆又冰冷,最終消失在弄堂的喧囂里,再也沒有回來。
家里的空氣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破鬧鐘零件散落一地的狼藉和父親沉重得如同石磨的呼吸。陳鼎像被抽掉了脊梁骨,一夜之間佝僂了許多。他沉默地收拾了殘局,幾天后,通過一個老同鄉的介紹,找到了一份替人開車的工作。雇主叫方定山。
最初,陳鼎只知道方老板有個“材料運輸公司”。他開著那輛半舊的東風卡車,穿梭在塵土飛揚的大型建筑工地之間,拉水泥、鋼筋,也拉建筑垃圾和廢料。轟鳴的攪拌機、飛揚的塵土、工頭粗聲大氣的吆喝,構成了他工作的日常。方定山本人,給陳鼎的第一印象是精瘦、干練,眼神里透著股江湖氣,說話做事雷厲風行,但也意外地爽快,從不拖欠工錢
開了一段時間車,方定山似乎覺得陳鼎這人老實可靠,技術也穩當,便把他調到了身邊。陳鼎這才漸漸看清了方老板生意的全貌。那個所謂的“材料運輸公司”,名片上印得堂皇,實際上更像一個龐大而駁雜的“城市清道夫”兼“物流中轉站”。除了工地的土方、建材、廢料,方定山還靠著早年闖蕩積累的人脈和手腕,接下了許多讓人意想不到的活計:替遠洋貨輪碼頭轉運堆積如山的鐵礦石、運送整集裝箱的廉價紡織品出口、甚至幫一些小型加工廠處理積壓的邊角料……用方定山自己的話說,就是“什么能跑腿賺錢就做什么,別嫌臟別嫌累”。這幾乎就是初代物流公司的雛形,充滿了草莽的生機與混亂。
方定山的事業版圖在擴張,人也越來越忙,常常需要跑外地談生意。他看中了陳鼎的沉穩和不多話,覺得是個值得信賴的幫手。一次從外地風塵仆仆地回來,方定山拍著陳鼎的肩膀:“老陳啊,你一個人帶著個丫頭,住那地方也不是個事兒。我家里地方大,空著也是空著,你和丫頭搬過來住吧,就在樓下,也方便我隨時叫你出車辦事。”
于是,在一個初春還有些料峭的早晨,陳鼎用一輛借來的三輪車,載著他們父女倆所有的家當——幾件洗得發白的舊衣服、一床棉被、陳琰那個掉了漆的文具盒,還有幾個舍不得扔的破臉盆——離開了那個充滿霉味和陰冷記憶的地下室,來到了城市的另一頭。
當三輪車停在一扇高大的、帶著繁復鐵藝花紋的黑色雕花大鐵門前時,八歲的陳琰幾乎忘記了呼吸。她緊緊抓著爸爸粗糙的衣角,小腦袋努力仰著。門內,是一條蜿蜒的、鋪著光滑鵝卵石的車道,車道盡頭,矗立著一座她只在畫報上見過的白色房子!不是弄堂里那種擠在一起的石庫門,也不是灰撲撲的筒子樓,而是一座真正的、有著尖尖屋頂、寬大窗戶和漂亮柱子的三層大別墅!像童話里公主住的城堡一樣。陽光毫無遮擋地灑在潔白的墻體和修剪得整整齊齊的綠色草坪上,晃得她眼睛都有些發花。空氣里聞不到一絲霉味,只有清冽的草木氣息和一種……她從未聞過的、淡淡的、好聞的香味。
陳鼎也有些局促,按響了門鈴。鐵門無聲地滑開。陳琰被爸爸牽著手,踩在干凈得不像話的鵝卵石小路上,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生怕自己沾著泥巴的舊布鞋弄臟了地面。她好奇又怯生生地打量著四周:巨大的落地玻璃窗映著藍天白云,花園里開著許多她叫不出名字的、顏色鮮艷的花,甚至還有一個小小的、水很清澈的池子!
這時,別墅那扇厚重的、嵌著漂亮玻璃的大門打開了。一個身影出現在門口的光暈里。不是方老板。
那是一個女人。穿著質地柔軟、顏色素雅的羊毛衫和長裙,頭發梳得一絲不茍,在腦后挽成一個溫婉的發髻。她的臉上帶著一種陳琰從未在媽媽臉上見過的神情——平靜、溫和,像冬日里曬過的棉被一樣暖融融的,又帶著一種說不出的、讓小小的陳琰不敢大聲喘氣的端莊。她的眼睛像浸在水里的黑葡萄,清澈而沉靜,看著他們父女時,沒有好奇,沒有審視,只有淡淡的、得體的關切。
“是陳師傅和小陳琰吧?快請進,定山交代過了。”她的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悅耳,像溪水流過光滑的石頭。
這就是方太太,阮梅。一個真正的人民教師。后來陳琰才知道,方定山當初為了追求這位“文化人”,可是費盡了心思。送當時稀罕的進口巧克力、托人從國外帶精裝書,甚至像個愣頭青一樣,天天雷打不動地蹲在阮梅任教的中學門口,等著接她下班,風雨無阻。他那股子混不吝的執著勁兒,最終打動了這位心氣頗高的女教師。她看中了他“粗糲下的真誠”和“蓬勃的生命力”,不顧一些人的議論,嫁給了這個“收破爛起家”的方老板。
阮梅微微側身,讓開通道。門內溫暖干燥的空氣帶著更清晰的、好聞的淡香撲面而來。陳琰被父親粗糙的大手牽著,邁過高高的、光可鑒人的門檻,第一次踏進了方家這如同另一個世界般敞亮、溫暖、散發著馨香的三層大別墅。
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像闖入陌生叢林的小鹿,帶著無法掩飾的震驚和一種近乎惶恐的自卑。腳下是厚厚軟軟、圖案精美的地毯,頭頂是璀璨得讓她不敢直視的水晶吊燈。客廳的一角,甚至擺放著一架黑色的、亮得能照出人影的大鋼琴!
然而,阮梅溫和的聲音打斷了她的眩暈:“陳師傅,你們住的地方安排好了,跟我來。”她引著他們,并沒有走向那明亮寬敞、擺著柔軟沙發的主樓梯,而是走向客廳側面一扇不起眼的小門。門后,是一條向下延伸的、光線略顯暗淡的樓梯。
地下室。
這個詞像一塊冰,瞬間讓陳琰發熱的頭腦冷卻下來。空氣里的馨香似乎也淡了。樓梯的臺階是粗糙的水泥,扶手是冰冷的金屬。下到最底層,是一個與樓上截然不同的空間。雖然比他們原來那個滲水的“洞穴”要干燥得多,也寬敞得多,有獨立的衛生間和小小的廚房角,墻壁也刷得雪白,但那種位于地下的、被隔絕的感覺依然揮之不去。高高的、裝著鐵柵欄的透氣窗開在接近天花板的位置,外面是別墅花園的邊沿,能看到一點點草皮和泥土。沒有奢華的吊燈,只有幾盞普通的白熾燈管。房間里擺著兩張簡單的單人床,一張舊書桌,一個衣柜。干凈、整潔,卻透著一種……客居的、附屬的、屬于“下面”的疏離感。
陳琰站在這個嶄新的“家”中央,小手緊緊攥著衣角。巨大的別墅帶來的震撼還在胸腔里沖撞,可腳下這堅硬冰冷的水泥地,頭頂那小小的、帶著柵欄的窗戶,以及空氣中隱隱殘留的、屬于地下室特有的、微涼的、略帶塵土的氣息,都在清晰地提醒著她:世界是變大了,也變亮了,但她和爸爸,依然住在“地下”。那座明亮溫暖的白色城堡就在頭頂,那個氣質如蘭的方太太就在樓上,而她們,只是被收容在巨大地基之下的影子。這種巨大的落差感,像一粒種子,悄然埋進了八歲女孩懵懂又敏感的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