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典國際機場的穹頂高聳,巨大的玻璃幕墻將地中海刺目的陽光過濾成無數晃動的光斑。人潮洶涌,如同永不停歇的河流。行李箱的滾輪聲、不同語言的交談聲、機場廣播的電子女聲……匯成一片嘈雜的背景音浪。然而,對黃昔弦而言,這一切都像是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遙遠。她的感官被極度放大又極度壓縮,全部聚焦在后腰上那一點冰冷、堅硬、充滿死亡威脅的觸感上。
一把鋒利的折疊刀,刀尖隔著薄薄的衣料,死死抵著她的脊椎骨。每一次呼吸,每一次細微的移動,都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金屬的銳利與持刀者的冷酷決心。周耀祖緊貼在她身后,如同跗骨之蛆。他的一只手看似隨意地搭在她的肩膀上,仿佛親昵的護送,實則暗藏著巨大的力量,將她的雙臂反扣在身后,令她動彈不得。他的另一只手,則穩穩地握著那致命的兇器。
“別亂動,也別亂看,小弦子。”周耀祖壓低的聲音就在她耳后響起,帶著一絲嘲弄和不容置疑的威脅,溫熱的呼吸噴在她的頸側,激起一陣生理性的厭惡和恐懼,“乖乖配合,拿到錢,你就能‘回家’了,姐夫說到做到。”那“回家”二字被他刻意咬重,充滿了虛偽的諷刺。他臉上甚至掛著一絲訓練過的、面對人群的鎮定笑容,如同一個真正關心妹妹的兄長,只有黃昔弦能感受到他肌肉緊繃的僵硬和眼神里隱藏的焦躁與貪婪。
她的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快得幾乎要掙脫束縛,每一次搏動都撞擊著抵在后腰的刀尖。機場巨大的電子鐘上,秒針一格一格地跳躍,在她眼中卻慢得如同凝固。目光慌亂地掃過安檢口前涌動的人頭——陌生的面孔,行色匆匆,沒有人注意到這個被“親人”親密“護送”的少女眼中盛滿的絕望。她像一個透明的幽靈,身處人海中央,卻墜入孤立無援的絕境
他不會來的。黃昔弦絕望地想。方仲文……那個剛剛被她定義為“瘋子”、“騙子”的人,怎么可能為了一個恐懼他、逃離他的人,帶著十萬美金出現在這里?這無異于天方夜譚。即使……即使那萬分之一的可能他來了,這摩肩接踵的人海,周耀祖刻意的遮擋,他如何能找到他們?即使找到了,看到這局面,看到周耀祖手中的刀,他又怎會為一個“麻煩”去冒生命危險,付出天文數字的贖金?他只會放棄。而放棄,就意味著她將墜入周耀祖早已為她準備好的、萬劫不復的深淵。冰冷的刀尖似乎已經刺破了她的皮膚,那幻想的劇痛讓她渾身抑制不住地顫抖。
她為自己做好了最壞的打算——也許下一秒,周耀祖就會因為方仲文的“爽約”而惱羞成怒,那冰冷的刀鋒就會毫無預兆地刺入她的身體……或者,更漫長的折磨還在后面。恐懼像冰水,浸透了她的骨髓。
然而,就在這絕望的濃霧幾乎將她徹底吞噬的剎那,人群的縫隙中,一個身影如同破開黑暗的利劍,驟然闖入了她的視野!
黃昔弦的瞳孔驟然收縮,心臟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停止了跳動!
是他!方仲文!
他的臉色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甚至比在醫院時更甚,嘴唇泛著不健康的青紫,呼吸似乎都帶著不易察覺的急促。他整個人透出一種大病未愈的極度虛弱,仿佛一陣風就能將他吹倒。然而,他的背脊卻挺得筆直,眼神銳利如鷹隼,穿透層層人群,精準地鎖定了她!那眼神里沒有憤怒,沒有責備,只有一種令人心碎的、深不見底的擔憂和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
更讓她心神劇震的是,他的右手,正吃力地提著一個看起來異常沉重的黑色皮質行李箱!那箱體方正,棱角分明,透出一種沉甸甸的壓迫感。
十萬美元?他真的帶了錢來?為了她?
巨大的沖擊如同海嘯,瞬間沖垮了黃昔弦之前所有的認定和預設!荒謬!這太荒謬了!如果此刻站在對面提著巨款的是周耀祖,而拿著刀脅迫她的是方仲文,她或許還能理解那扭曲的邏輯。可現在……她視為半個親人、信任依靠的“姐夫”,正用刀抵著她的后心,像一個冷血的綁匪;而那個被她恐懼、逃離、定義為“瘋子”的方仲文,卻拖著病體,帶著巨款,只身前來,只為換她平安!
這徹底顛倒的世界,顛覆了她對人性、對情感的所有認知!巨大的荒謬感和一種難以言喻的震顫席卷了她全身。
方仲文的目光在她慘白驚惶的臉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復雜得如同風暴中心。隨即,他無視了周耀祖充滿威脅的姿態,無視了周圍的人群,一步一步,堅定地朝著他們走來。他的步伐有些虛浮,顯然身體狀況極差,但每一步都踏在黃昔弦瀕臨崩潰的心弦上。
他在距離他們幾步之遙的地方站定,目光如炬,直射周耀祖,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帶著一種壓抑的沙啞和不容置疑的力度,清晰地傳入黃昔弦和周耀祖的耳中:
“錢,我帶來了。”他微微抬起手中沉重的皮箱,動作牽扯到他虛弱的身體,讓他不易察覺地晃了一下,但他很快穩住,“十萬美金,一分不少。這是你開的價,交換條件。”他的目光再次掠過黃昔弦驚懼的淚眼,聲音里帶著一種近乎懇求的急迫,“你拿去。然后,放人
這聲音如此之近,清晰地敲打在黃昔弦的心上。沒有虛張聲勢,沒有憤怒指責,只有最直白的交易和最卑微的訴求——用錢,換她的命。
周耀祖顯然也被方仲文的出現和干脆震了一下,但他立刻用更兇狠的姿態掩飾了那一瞬間的動搖。他抵著黃昔弦后腰的刀尖猛地用力一頂,痛得她悶哼一聲,身體瞬間僵硬。
“呵,”周耀祖發出一聲短促而充滿懷疑的冷笑,金絲眼鏡后的眼睛閃爍著狡詐與貪婪的精光,“方大少爺,空口白話誰不會說?我怎么能相信你這箱子里裝的真是錢?而不是一堆廢紙,或者……更糟的東西?”他的聲音刻意壓低,帶著毒蛇般的嘶嘶聲,在黃昔弦耳邊響起,“萬一你耍花樣,叫了警察埋伏在附近呢?我可沒那么好糊弄!”
方仲文蒼白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處翻涌著壓抑的怒火和一絲被質疑的疲憊。他靜靜地看著周耀祖,又看了一眼因疼痛而淚眼婆娑、微微顫抖的黃昔弦,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
“你不相信我?”方仲文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深重的失望和決絕,“那我們之間,確實沒什么好談的了。”
話音未落,他竟然毫不猶豫地轉過身,提著那個沉重的箱子,作勢就要離開!那背影,透著一股心灰意冷的孤絕。
“不——!”黃昔弦心中發出無聲的尖叫,巨大的恐懼瞬間攫住了她!唯一的希望,唯一的救贖,就這樣轉身離去?絕望的黑暗如同巨口,瞬間要將她吞噬!周耀祖的刀尖似乎也因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而微微顫抖了一下。
就在黃昔弦的心徹底沉入谷底的瞬間,那個即將融入人群的、孤絕的背影,停住了。
方仲文慢慢地、極其緩慢地轉回身。他臉上依舊蒼白,眼神卻像淬了火的寒冰,死死釘在周耀祖臉上。他的嘴角甚至勾起一絲極其微弱的、帶著無盡嘲諷和悲涼的弧度。
“周耀祖,”他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周圍的嘈雜,帶著一種洞悉人心的冰冷,“我帶著誠意而來,帶著你要的‘真金白銀’而來,只求換她平安。而你……”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周耀祖緊握著刀的手和被他鉗制住的黃昔弦,語氣里的譏誚如同鞭子,“你口口聲聲要錢,卻連最基本的交易信任都沒有。連驗貨的勇氣都沒有?只敢躲在人質身后,用一把刀來掩飾你的心虛和貪婪?你這樣的……”他輕輕搖了搖頭,仿佛在陳述一個可悲的事實,“……算什么生意人?”
這番話,如同無形的利刃,精準地刺中了周耀祖的要害。他那偽裝的鎮定面具出現了一絲裂痕,眼神閃爍,握著刀的手也因被戳破的窘迫和憤怒而微微用力。黃昔弦感到后腰的刺痛加劇,也清晰地感受到了身后“姐夫”那一瞬間氣息的紊亂。
“少他媽廢話!”周耀祖惱羞成怒地低吼,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急躁,“把箱子!放在地上!立刻!馬上!然后退后!退到我看不見你的地方!”他只想盡快拿到錢,遠離這個讓他感到莫名壓力和危險的地方。
方仲文深深地、深深地看了黃昔弦一眼。那一眼,包含了太多黃昔弦此刻無法完全理解的情緒——有安撫,有決絕,有不顧一切的瘋狂,還有一種近乎于獻祭的平靜。然后,他順從地彎下腰,將那沉重的黑色皮箱,輕輕地、穩穩地放在了光潔冰冷的地磚上。
“你要我說幾遍才肯相信?”他直起身,聲音疲憊卻異常清晰,每一個字都像重錘敲在黃昔弦的心上,也敲在周耀祖緊繃的神經上,“我不在乎這筆錢了。”他的目光再次膠著在黃昔弦臉上,帶著一種穿透靈魂的力量,“一點也不在乎。我只要……”他深吸一口氣,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清晰地吐出那重于千鈞的兩個字,“……她平安。”
他眼角的余光,如同最輕柔的羽毛,短暫而深刻地掃過黃昔弦淚流滿面的臉龐。這一瞥,不再有任何病態的占有和偏執的瘋狂,只剩下最純粹、最不顧一切的守護。黃昔弦的心猛地一顫!一股難以言喻的、滾燙的洪流瞬間沖垮了她心中筑起的恐懼和懷疑的高墻!她看清了!在那蒼白如紙的面容下,在那看似瘋狂的行徑背后,跳動著的,是一顆比十萬美金、比他自己的生命更珍貴的真心!
周耀祖的注意力完全被地上的皮箱吸引,貪婪的火焰幾乎要燒穿他的理智。他死死盯著箱子,又警惕地掃視著四周,確認沒有警察的身影。終于,在巨大的金錢誘惑和對自身“掌控力”的盲目自信下,他做出了決定。
“算你識相!”周耀祖低吼一聲,猛地將黃昔弦向前狠狠一推!力道之大,讓她完全失去了平衡,驚叫著向前撲倒!同時,他像一頭撲向獵物的餓狼,一個箭步沖向地上的皮箱!
就在黃昔弦以為自己要重重摔在堅硬地磚上的瞬間,一雙并不強壯、甚至帶著病后虛軟的手臂,卻以驚人的速度和力量,穩穩地接住了她下墜的身體!
“砰!”
巨大的慣性讓兩人同時摔倒在地。方仲文悶哼一聲,在倒地的剎那,硬生生扭轉身體,用自己的背脊和臂膀,為黃昔弦承受了絕大部分的沖擊力!他緊緊護著她,將她牢牢地圈在自己懷中,隔絕了冰冷的地面和可能的二次傷害。
黃昔弦摔在了一個并不柔軟、甚至有些硌人的懷抱里,鼻腔瞬間充斥著他身上濃烈的消毒水味、苦澀的藥味,以及一絲淡淡的、屬于他的獨特氣息。預想中的劇痛沒有傳來,只有身下之人因承受撞擊而發出的壓抑痛哼。
周耀祖已經一把抄起地上的皮箱,頭也不回地朝著最近的出口狂奔而去,瞬間消失在涌動的人潮中,連看都沒看被他當作棄子推出去的“妹妹”一眼。
機場的喧囂似乎在這一刻停滯了。黃昔弦掙扎著從方仲文懷里抬起頭。映入眼簾的,是他近在咫尺的臉。那臉色白得像一張脆弱的紙,額頭上布滿了細密的冷汗,眉頭因疼痛而緊蹙著,嘴唇抿得死白,一絲鮮紅的血線正緩緩從嘴角溢出——顯然是剛才為了保護她,自己撞傷了。
然而,他的眼睛,卻如同風暴過后的晴空,澄澈得驚人。那里面沒有劫后余生的慶幸,沒有對巨款損失的痛惜,只有一種失而復得的、近乎虔誠的慶幸和……如釋重負的溫柔。他就那樣靜靜地看著她,仿佛在確認一件失落的稀世珍寶。
“方……”黃昔弦的喉嚨像是被什么東西堵住了,酸澀得發不出完整的音節。巨大的后怕、劫后余生的虛脫、看清真相的震撼、以及對方才誤解的羞愧……種種情緒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沖垮了她所有的防線。積蓄已久的恐懼和委屈,終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哇——!”她再也忍不住,像個迷路后終于找到家的孩子,猛地撲進方仲文的懷里,放聲大哭起來!滾燙的淚水瞬間浸濕了他胸前的毛衣。她哭得撕心裂肺,身體劇烈地顫抖,仿佛要將這幾天所有的恐懼、委屈、絕望和此刻的復雜心緒都哭出來。
方仲文被她撞得又悶哼了一聲,卻毫不在意。他艱難地抬起一只手臂,小心翼翼地、帶著無比的珍視,輕輕環住她顫抖的肩膀。另一只手,則無比溫柔地、帶著安撫的力量,一下一下,輕輕地拍著她的后背。他的下巴抵在她散發著洗發水清香的發頂,聲音低啞得如同嘆息,卻帶著一種奇異的、能安撫靈魂的魔力,在她被淚水濡濕的耳邊輕聲呢喃:
“好了……沒事了……都過去了……傻瓜,哭什么呢?”那語氣里,沒有一絲一毫的責怪,只有無盡的心疼和失而復得的慶幸。
黃昔弦在他懷里哭得更大聲,更委屈了。她緊緊抓著他胸前的衣料,仿佛那是汪洋大海中唯一的浮木。所有的偽裝和堅強在這一刻土崩瓦解,只剩下最本能的依賴和傾訴的欲望。她抽噎著,抬起淚痕狼藉的小臉,透過朦朧的淚眼看著他蒼白卻寫滿溫柔的臉,哽咽著說出了此刻心底最真實、最迫切的渴望:
“我……我想回家……”這簡單的四個字,包含了太多太多——對上海那個有父母嘮叨、有姐姐管束的煙火人間的思念;對逃離這場噩夢般綁架的渴求;更是對眼前這個用生命和所有來守護她的人,所產生的一種難以言喻的歸屬感和信任。
方仲文看著懷中哭得像個淚人兒的少女,聽著她那句帶著無盡委屈和依賴的“我想回家”,心口最堅硬的地方仿佛被什么狠狠撞了一下,瞬間柔軟得一塌糊涂。他蒼白的臉上漾開一個極其虛弱的、卻無比真實的笑容,那笑容點亮了他眼底的陰霾。
他用指腹,極其輕柔地拭去她臉頰上滾落的淚珠,動作小心翼翼,仿佛在擦拭一件稀世珍寶。他的聲音依舊沙啞,卻帶著前所未有的堅定和溫柔,清晰地在她耳邊響起,如同最鄭重的承諾:
“好。我們回家。”他頓了頓,將懷中的女孩擁得更緊了些,仿佛要將自己僅存的熱量都傳遞給她,“馬上回家。我帶你回家。”
這承諾,不僅僅是指地理意義上的上海。更是對她破碎世界的修復,對她受驚靈魂的庇護。在經歷了欺騙、綁架、人性的黑暗與光明的極致對比后,黃昔弦終于看清了自己的真心——那個她曾恐懼逃離的地方,那個她曾定義為“瘋子”的懷抱,原來才是這冰冷異國他鄉,唯一能讓她感到安全、感到“家”的溫暖港灣。她緊緊回抱住他,將臉更深地埋進他帶著藥味的頸窩,仿佛要將這失而復得的依靠和遲來的領悟,深深地刻進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