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六日，在季桀的強烈要求下，軍區醫院終于同意了其出院申請。

由于受到七號巨樹持續向空氣釋放硫碳化合物的影響，就連二百六十公里外的江夏城，也已經一個多月沒有見著晴天了。

中間雖偶有降雨，但卻是酸的，酸雨讓整個城市充滿了腐臭，打濕在行人的衣服上更是難聞。

前來接季桀出院的，除了代表武裝機甲四部團的趙姒外，還有個許久未見的老熟人，季桀的表哥武棠。

季桀甚至一個照面差點沒把他認出，這才幾個月不見，以前那干凈整潔的，武棠胡子拉渣潦草，發型凌亂發間參差著不少白發，可盡管渾身上下充滿了疲乏，尤其是黝黑的眼袋子微微隆起看著就長期睡眠不足，但那雙眸子倒是格外精神。

所謂外表邋遢，眼里有光，說的就是武棠當前的狀態。

“楚豹子說你能活下來完全就是奇跡，我看你恢復的也算不錯。月姨暫時沒辦法回國，我媽邀請你去武安縣家里小住一個月修養身心，可我知道你不肯的。”武棠上下打量著季桀，眼里對這小自己十歲的表弟充滿了欽佩。

說起武淌月，季桀都是有些心疼，一邊痛罵兒子不懂保護自己，一邊哭的死去活來，又悔恨出國，翻來覆去就嚷嚷著媽媽對不起你，重傷的時候不能在身邊保護你……聽得季桀內心很不好受。

倒是季夏穩重不少，壓抑著情緒，嘀嘀咕咕來來回回，就表達了一個思想，那就是你季桀雖然做了好事，也干得漂亮，可拯救世界真不缺你這一個。

“武棠哥，看來這幾個月，你經歷了不少啊。”

“你也別怪我沒來看你，最近任務緊工作重，動不動就是個把月的全封閉加班，我剛出來就知道你的事情，立即就趕過來了。”武棠解釋道。

“這有什么好責怪的，眼下沒有什么比工作更重要的事情了。”

季桀話里有話，他大概知道武棠被調到了哪個部門，都是末日系統運作中的重要一環。這也算武棠的造化，隕落事件讓他的事業煥發二春，不用在一個縣城醫院里繼續煎熬，季桀也是為他感到高興。

至于其他悲傷事也不是沒有，所謂世事無常，季桀知道表嫂自從那避難所里搜救出來后，就一直“住”在第七醫院，而那間醫院里頭發生了什么，季桀和武棠都心知肚明，避而不談。

要說后續，那就是張曉蕾的衣冠冢已經在江夏郊區的墓園里立好了。

為此，武棠的岳父岳母哭的死去活來。

那墓地本是他買給自己老兩口百年后用的，沒想到一場天災讓白發人送黑發人，以至于武棠根本就不敢細說張曉蕾走時還懷有身孕，那只會徒增悲傷。

季桀和武棠客氣的聊了幾句，從精神狀況和幾句試探能看出，武棠該是有機會進入地下城的，可因為趙姒杵在一旁不便言深，武棠只得找個借口先行一步離開。

“傷心哎，就你一個人來接我。”目送武棠離去的背影，季桀掃了一眼趙姒。

這女人真是骨骼驚奇，身高一米八的個頭長得人高馬大并且肌肉發達，卻偏偏幾句反差的長了一張娃娃臉，雖然不說很漂亮，但姿容也算中上，好好化妝一番也是個小美女。

但最突兀的還是因為臉小，那頭身比非常驚人。

“教官，我可是代表整個隊伍來的，當下武裝機甲部任務繁重，任務排的滿滿當當的，我也是很艱難才抽出空來接您。”趙姒說著，擠出個難看的笑容“所以，看在咱這么有誠意的份上，您開心點？”

趙姒是過來幫拿行李細軟的，像極了個生活小助理，軍區醫院多得是這些給老領導干部和手掌干活的衛兵和私人護理，因此也沒啥新奇。

最多也就是趙姒在幫季桀收拾生活用品時，被老孫頭調侃了幾句，直說小伙子桃花運真好，總有不同的美女找上門來，季桀習慣了也不介意。

季桀并不打算返回蒼梧城，趙姒從葉禪那邊知曉這點，因此出發前在基地里就拿上了季桀留在宿舍的那點細軟，一堆東西加起來輕裝上陣，甚至都塞不滿他帶來的40升登山包。

兩人乘坐包車前往江夏國際機場，一路上季桀顯得格外安靜。

“教官教官，你就沒有什么想問我們的么？”趙姒在訓練時就已經有話癆的潛質，一個她一個秦伍，吃飯的時候、休息的時候總是找季桀請教問題，可以說算是活潑好動也好學的類型。

“你這家伙政治覺悟不夠高啊，我這個情況以后是不可能再回武裝機甲部了，按道理我是局外人，部隊里頭的東西對我而言就是機密，你說我該問什么。”季桀笑著對趙姒回道。

趙姒眼珠子滴溜溜的轉了一下，似乎沒什么心機的笑道：“也是勒，首長和我說你一定不會東問西問的，果然夠嚴謹。”

季桀挑了挑眉頭，他早就感覺出趙姒和葉禪的關系并不尋常，趙姒這女生和他年紀相仿，是武裝機甲部最年輕的駕駛員，可檔案里顯示她卻并不是通過正常選拔進入團部的。

“看來你和禪姐關系不錯。”

“嘻嘻，你看出來了？我從小就在葉家長大，算是大姐頭培養的親衛兵，所以你別怪只有我一個人過來接你，這都是大姐頭的意思。”趙姒也不打算遮掩，這又不是什么說不得的秘密。

也許整個團部就他季桀不太上心，畢竟派系這玩意兒很多時候就差貼在腦門上的。

“你叫她大姐頭？”季桀一愣，這稱呼葉禪一定不喜歡，一聽就頭大。

“是啊，她可厲害了，大姐頭做什么都是第一，我們幾個人加起來都打不過她。”趙姒說起葉禪，整一個小迷妹似的，眼冒星星“不過在部隊里我不敢這么叫她。”

季桀一陣頭疼，他不太擅長應付這種活潑耿直類型的女生。

可話匣子既然打開了，就由不得季桀做主，趙姒嘰里咕嚕的就是一頓瞎聊，這絕對是天生的技能，連個車子門把手的造型她都能侃上半天，聽得駕駛座上的司機大哥都額頭直冒冷汗。

但季桀也理解葉禪的作為，一個廢人離隊，可得盡量減少影響，真要逮著一堆人過來送行成何體統，何況季桀從頭到尾就是個編外人員，也不過是并肩作戰生活過一個月的短暫時光，軍隊里最不缺的就是生離死別。

而另一方面，派自家親兵過來接送，某種程度上也算給足了面子。

機場，如今成為了人口密度最低的建筑之一，以往江夏國際機場每日能夠起飛300多架班次，平均每四分鐘就有一架飛機起飛或者降落，如今卻門可羅雀，放眼望過去員工比客多。

而這趟前往淵城的班次，滿打滿算也就二十來位客人。

眾所周知，一架飛機起飛一趟要花費幾十上百萬的油費，這樣的航班安排絕對是賠本生意。

季桀內心是門兒清，現在還太多不明事理的人，幫著公司算計著虧損成本，可待到末日降臨，這一切都是浮云，不過是些虛擬數字。

九夏國內的航空公司基本都是央國企控股的公司，當錢不算錢，上頭的人不在意那點盈虧浮動，接下來幾個月就算任憑航空公司空轉又有何妨。

上了飛機，趙姒仍舊嘰嘰喳喳的說個不停，季桀應接不暇，找了個借口說腦殼疼，明確自己想要休息。

“難道教官你不想多了解一下大姐頭的事跡么？”趙姒也許在基地里每日訓練被憋壞了，存當出來時休息放假的，有些難以置信“你放心好了，我能說的絕不是什么機密。”

“趙小姐，不是每個人都對這些事跡感興趣的。”季桀只好實話實說。

“奇怪了，怎么會有人對英姿颯爽無所不能大姐頭那光輝事跡沒有興趣？”趙姒很不理解。

“我就是。”

“那教官你真是個怪人。”趙姒恍然大悟。

“居然要你說。”季桀氣結。

又似乎趙姒消停了些許，季桀閉目養神，又過那么二十來分鐘耳根清凈。

可季桀睡不著，最近在醫院每天睡成豬頭，啥都缺就是不缺睡眠時間，又隱約中總感覺有人盯著他看，他只得再度睜開雙眼，側頭就和趙姒的眸子對上。

“你好嚇人啊，一直盯著我看干什么。”季桀虎軀一震。

“我在看你是不是睡覺。”

“你多少得有點大病。”季桀心想你該不會是葉猴子派來整治我的逗比吧，我就說了葉禪幾句，怎么她這么記仇。

“那不可能，我身體健康的很，只是我真的很好奇，別人問不出口，我還是得問問，教官你遇到這么嚴重的傷病，不應該很傷心么？”

“我是很傷心，只是不表露出來而已。”季桀瞪著趙姒，這女人的一雙眸子很澄澈，腦袋也很單純，之前在軍部訓練她的時候，只覺得她悟性極高，什么事情執行力都很強，成績拉開秦伍半檔，而秦伍又拉開別人一檔，可以說是鶴立雞群。

沒想到她不是悟性高，而是單純的腦子簡單。

“不對，我對人的情緒感知一向是很準的，我覺得教官你不僅不傷心，似乎還有些興奮。”趙姒自顧自的說道。

季桀一聽，頓時腦袋里警鈴大作，似乎第一次認真打量起了趙姒這家伙，這葉家能人輩出，果然沒一個是省油的燈。

“我是因為要回家了，所以興奮。”

“可按道理不應該是近鄉情怯么？”趙姒不懂。

“我哪來的怯，都是喜好么，趙姒同學，我發覺和你交流真的有點困難。”季桀攤開手說到“一個人遭遇了人生的重大變故，他可以選擇痛苦沉淪，也可以選擇像我這樣看開一切。我這人一向奉行全力施為，我已經做到最好，也沒什么遺憾了，所以有什么好傷心的？”

趙姒聽得連連擺手：“好了好了，教官你也沒義務沒必要和我解釋什么，我都不在意這些有的沒的。你能想開我就放心了。”

季桀看著這年紀在檔案上比自己都小上兩個月的“壯實美女”，有些哭笑不得：“說得容易，出事的又不是你。”

趙姒聽罷，露出了奇怪的表情：“話不能這么說，教官舍身取義，英勇殺敵的身姿我在現場是看進眼里的，我們都很欽佩。但我會說，如果我有這個能力，我也想成為教官這樣的人，如果出事的是我，我會以能夠為部隊做出貢獻而感到光榮和自豪。”

“沒想到你還有這種覺悟，又紅又專啊。”季桀揉了揉眼睛，刮目相看。

“你不也是么？”趙姒卻不以為意“教官就是這樣，和周圍的人和事物割裂感太強了，所以才讓人覺得格格不入，不好親近。”

不要看你怎么說，要看你怎么想，更看你怎么做。

毫無疑問，季桀的實際行動贏得了所有人的尊重。

“真是打擊到我了，一直以為我屬于平易人的類型。”季桀有些失落。

“哪是呢，教官的傲氣是內斂的。”趙姒篤定的說道。

被這女生一頓猛夸，季桀也心情好了不少，稀稀拉拉的聊了些題外話，飛機也就順利降落。

可不是么，甭管其中事情的原由有多曲折，季桀就是實打實的做出了貢獻，不要管那些背后的博弈，季桀理所應當的挺起胸膛。

但季桀最終還是選擇了窩囊，難得返回淵城，離開了葉禪就有如蛟龍入海，接下來就是蟄伏，做事情要低調，最好讓這女人完全把他給忘了。

隨著包車緩緩駛入紅中村，季桀帶著趙姒回到了家底樓下。

趙姒一身筋肉還穿著軍裝，左右手拎著大包小包分外惹眼，而季桀一瘸一拐的身披風衣，倒顯得背影有些佝僂。

麗嬸遠遠的看著季桀的背影，那立即哭天搶地的沖了上來，那大嗓門響徹云霄，宣告著季小英雄榮歸故里。

一時之間，鄰里街坊紛紛魚貫而出，把季桀圍了個水泄不通。

“季桀回來啦！我們的小季回家了！哎喲喂孩子受苦了！”麗嬸想率先一個熊抱，被趙姒輕松單手給架開，她如母雞護崽似的把季桀擋在身后，雙眼警惕的盯著四周，仿佛會有不法之徒突然出手傷人似的。

“別擠了別擠了！報道都說小季受了重傷，沒看別人大病初愈么！”李叔這時也站了出來，一雙沾滿豬油的油膩大手往前一揮，眾人紛紛退后兩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