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桀從蘇醒之后就感覺大腦有些混亂，不是說信息龐雜處理不過來，而是一種思維層級優先次序的改變，以往線性的思考邏輯被敲碎，許多跳躍似的毫無邏輯的信息，諸如、畫面、聲音、氣味甚至一些觸感上的片段都會沒有征兆的莫名揉搓在一起。

這讓季桀變得有些不知所措，碎片化的情感讓他內心有些空蕩蕩的，重要的事情變得有些虛無縹緲，而無所謂的芝麻小事卻能在心頭翻滾，這種無所適從感直到天空泛起亮光也沒有消散。

他感覺自己與巨樹似乎有著某種聯系，特別是身處艙外，暴露在高濃度的孢子群中，有種詭異而恰到好處的融入感。

季桀看著還剩下15%的電池，決定動身離開。

他環顧一下四周，洪嫣那半截身子早已被風雪完全蓋住，和其他戰士的機甲變成了一個又一個的雪地“小籠包”，小小的隆起宛若一個個墳頭，若無意外他們將會在很長一段歲月中埋葬在這里。

季桀毫不懷疑軍部會繼續派遣更多的部隊進入巨樹核心區域探索，不計代價，視死如歸的用血肉代價交換有用的訊息回去，而巨樹的周圍會徹底成為人類的墳場。

但這一定是值得的，從巨樹的視角來理解人類，整個藍星幾十億的人族才是一個完整的個體，而異星巨樹和人類的戰爭也才剛剛開始，這些死在巨樹周邊的邊角料連充當交鋒的先遣部隊都不夠資格。

季桀努力讓自己的思緒不被那些太過縹緲的宏大敘事給侵擾，然而他蹣跚著走在雪域高原之上，內心仿確是如此的寂寥，他已然豹窺了巨樹意識的一角，被那種比曠野更無垠的“虛無”所填滿，在這種空虛之下，他季桀生而為人的一切情感一切理想興趣，一切愛恨情仇都宛若失去了意義。

他忽然覺得有些想吐，盡管季桀并沒有吃下多少干糧，可這種虛無的感官讓他感覺身體缺少了什么，讓他反胃。

這種情況直到抵達空氣墻外才有所好轉。

當踏出這面看不見摸不著的透明電磁墻外，季桀能感覺到自己與巨樹的連接弱了許多，他回頭望去，在內里模糊一片的巨樹真容，此刻在墻外望去卻是那般清晰，高聳入云，比之前幾天又高了數百米，身姿更顯挺拔。

季桀望了兩眼，下意識的想要撇開視線，他驚恐的發現自己對巨樹居然有了些許敬畏之心，這種威壓讓他抗拒與之對望，仿佛會褻瀆巨樹的權威與神性那般。

“我到底是怎么了？”季桀茫然自問，沒人能給他回答。

天高地闊，季桀朝著營地回撤，外頭不知何時也下起了小雪，偶爾有風，吹過機甲撕拉作響。

季桀是喜歡重裝徒步的，特別是一個人深入腹地，那種撇開人間世俗的剝離感讓他雀躍。而此刻偌大的雪地中，只有季桀機甲那肥碩的腳掌按壓著地面發出哐當作響，他卻再也沒有了那種獨自旅行的雀躍。

隨著咔擦幾聲關節的停頓，機甲的電力徹底耗盡，艙內光線一暗，季桀整個人就這么僵在了雪地之中。

方才發呆都沒注意到電量報警，季桀埋怨了自己兩句，然后由內打開安全限制，從艙內踹開胸口的甲板，整個人麻利的滾落到地面，剩下的路只能自己用雙腿走回去了。

外頭的風雪很冷，但季桀的抗凍能力居然有了進一步的提高，他有那么一瞬仿佛覺得自己就是一頭活動在極寒之地的藏羚羊，渾身覆蓋了抗寒的絨毛，他于是輕快地在雪地中奔跑起來，朝著不遠處的村落靠近。

更重要的是，季桀發現自己的高反癥狀沒有了。

雪域中的季桀就像個中了幻覺的瘋子，一身銀色的緊身駕駛服讓他身上還能略微反射些許昏暗的陽光，拉遠了鏡頭看在偌大的高原中也是分外惹眼。

可惜當季桀來到村落時，卻發現這里原本駐扎的部隊和村民，在前幾日已經完成了撤離。

季桀踹開家家戶戶的大門，搜刮了些衣物鞋襪穿上好歹恢復了人樣，又翻箱倒柜的找了點肉干牛油糌粑，起鍋燒水整了頓能吃的暖暖肚皮，吃飽喝足后，才走去村委辦公室里找了臺能聯系上人的通訊設備。

“幸好柴油發電機里還有點存貨。”

季桀鼓搗半天給設備供上電，他能感覺這次撤離比較匆忙，又也許還打算以這個村落為據點后續再度對巨樹發起探索，所以也沒有把物資都給扒光。

季桀按照通訊錄給縣城撥了個電話，讓其轉接到軍部，當報上姓名時對方好幾次以為是惡作劇，差點把通訊給掐斷，季桀耐著性子一頓解釋，最終艱難獲得信任。

“季先生，請您耐心等候，我們這就派人去接您。”

季桀聽到了想要的答案，靠著火炕就昏昏睡去。

六小時后，季桀被蔡宏一把從地上抄起來熊抱，差點沒被活活累死。

“你小子真是命大，這居然都活下來了！”

蔡宏不管身后幾名士兵異樣的眼光，那是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往季桀身上抹去，老淚縱橫不能自己。

“輕點輕點，快要勒死你救命恩人了！”季桀拍了拍蔡宏粗壯的胳膊表示投降。

蔡宏放下季桀，拉了個板凳坐下，自顧自的說話：“果然啊！我和頭兒都覺得你和蟑螂一樣命硬，特地讓我留在縣里等你消息，你可得好好和我說說究竟發生了什么，你又怎么活下來的？”

季桀看著蔡宏這般熱情，不知為何內心沒有什么波瀾：“好好說可以，但不會又要把我關押逼著我每天寫報告然后和白大褂聊人生理想吧？”

蔡宏面露尷尬：“這哪會呢，不過例行檢查隔離肯定少不了，但這次不會太長時間，也就幾天。”

蔡宏沒說七號巨樹后續也派遣了七八次隊伍深入探索，但墨沂城那邊環境比這里穩定多了，接觸多了之后也就不會像當初那樣小題大做，更何況還有機甲作為物理阻隔，也不會直接接觸外部環境，極好的杜絕了感染變異。

“對了，你的機甲呢？”

“沒電了，丟在半路。”

蔡宏一聽，臉色一黑：“在墻內？”

“不至于，我換了臺有電的，應該距離這里兩三公里遠吧，放心好了，我可沒有被感染，干凈的很。”季桀拍了拍胸口“葉禪呢，她這么忙，先回去蒼南了？”

“葉團長到京都述職去了。”蔡宏搖了搖頭“這次雖然損失慘重，但也獲取了許多重要情報，感染者喪尸化、還有變異的動物以及嵌合怪，更別提能讓人產生幻覺的聲波以及電磁牢籠……”

蔡宏一時感慨多說了幾句，甚至提到了段剛還活著的消息。

季桀若有所思，隨后拍了拍蔡宏的肩膀：“邊走邊說吧，縣里的環境總是好些。”

本身季桀確實應當被立即隔離，但蔡宏卻堅持讓他在臨時搭建的指揮中心旁找了個干凈的單間住下，按照慣例做了一套身體檢查，各項數值標準的和教科書一樣，引得醫療人員一陣驚呼，蔡宏倒是見怪不怪了。

季桀歸來的消息在營地傳開，驚訝了大片駐防戰士，他們有空就過來賊頭賊腦的打量著季桀，這大英雄可是名人啊，把他當做動物園里的稀有品種來回觀看，蔡宏只能笑罵著把他們驅散。

“你是真的又出名了，機甲武裝部里的人都看過你和袁濤攜手暴打嵌合怪的視頻，特別是你近戰格斗的一招一式，本部參謀們拿出來詳細分析過，一致認為你幾乎把人類的反應極限結合機體性能最大化的發揮出來，換做其他任何一人可能早就死了十幾次了。”蔡宏解釋著“不過因為你隨隊進入七號巨樹管制區的作戰本身就是機密任務，因此你的事跡只能做小范圍的宣傳。”

“我有什么值得宣傳的，運氣好而已。”季桀坦白道“比起我，還有更多戰士永遠的留在那里。”

說到這些蔡宏的情緒明顯低落不少，他這幾日都在逃避這問題。絕大部分死亡的戰士其實都是被幻覺折磨中死去的，這些死亡過程在儲存卡中的畫面復現時，外人看著會顯得非常滑稽，因為眾人并不能感知到他們遭遇了什么。

何況他們的死亡對整個任務的推進并沒有起到多少作用。

“前人栽樹后人乘涼，他們的死當然是有意義的，他們就是以身趟雷的壯士，只要針對這些致幻手段采取對應的辦法，強化機甲相關的裝置，以后就不會發生類似的悲劇。”季桀安慰蔡宏。

“其實這幾天靜下心來細想，我巴不得死的是自己。”蔡宏私底下無人，才敢這么對季桀說話。

在他潛意識里，季桀早就不是一名普通的大二學生，而是和自己同生共死，比自己更加出色更值得信賴的戰友。

“你就當活下來是對你的懲罰吧，好好總結好好反思，替你的士兵繼續戰斗。”

季桀在云隘縣城連住四天，之后又遇到了老熟人姜然，這家伙也是倒霉，為了給自己做身體檢測，專門被人安排從蒼南域安排過來遭罪，見面時也是缺氧頭疼渾身輕飄飄的，一副生不如死的模樣。

“姜醫生，你的敬業精神太讓我感動了，追我追到西南高原來。”季桀看著坐在跟前帶著防護面罩的姜然，笑嘻嘻的說道。

“是你的各項數據讓我太感動了，求求你能不能告訴我，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為什么進入過核心區對你沒有任何影響？”

姜然也不是當初和季桀見面的姜然了，他見識過新墨區七號醫院人間煉獄般的變化，整個人變得非常憔悴且敏感。

“也許我天賦異稟？”季桀是一句真話都不打算說的。

“咱們就不能坦誠點？”

“好吧，不瞞你說，小時候我家村口來過一個老道士，他看我骨骼驚奇……”

“我真應該把你給解剖掉。”姜然直接打斷，口不擇言，充滿欲望的雙眸暴露了他的想法。

“你開玩笑的吧？”季桀反問道。

“當然是開玩笑了，誰敢動葉團長的小英雄啊。”姜然嘿嘿干笑了兩聲，冷靜下來又說到“不過機甲的防御措施確實挺好的，這次你們幾個成功撤回的人都沒有被感染跡象。”

“那不就得了。”季桀雙手一攤。

“但活蹦亂跳，身體素質超標，各項數值比在平原都要健康的，就你一個。”姜然嘆了口氣，他是絞盡腦汁用盡各種辦法，抽了季桀幾罐大血都看不出任何問題，各種儀器輪番上陣，就差沒想辦法把季桀骨髓腦髓也給壓榨出來看看了。

“我說過了，老道士說我骨骼驚奇啊。”季桀的微笑在姜然眼里，某種程度講有些駭人。

“行了行了，其實你也別想太多，我并不是你的敵人，說起來我們和葉家還算交好的，再者你有葉禪這娘皮罩著，真不用擔心。”姜然擺了擺手，起身要走。

“這就走了？”季桀好奇。

“那不然呢？我感覺就沒可能在你身上有啥發現，高原地區太要命了，我不敢久呆，你別背后在葉禪面前說我壞話就行，她賊記仇。”

說時遲那時快，一條修長的大腿從門外踏入：“說誰記仇呢？”

季桀抬頭看去，居然是葉禪。

這女人幾日不見又消瘦了不少，面容有些憔悴，但雙目如炬形成強烈反差，整個人氣勢反而更勝，以至于讓人不太敢直視她那攝人心魄的美貌。

可季桀覺得有些不對勁，以往葉禪也很漂亮，但自己也并不會死盯著不放，今日卻不知怎么了，有些挪不開眼。

“禪姐來啦，我有事就先走了！”姜然年紀明顯比葉禪大上些許，但似乎很怕這女人似的畢恭畢敬想要跑路。

“那我就不留你了，姜然。”葉禪淺笑的看著姜然慌忙跑路，這家伙出門時還差點沒被自己絆著，看起來是真的很怕葉禪。

季桀再見葉禪，不知為何內心有種莫名的平和。

“舊相識？”

“以前一個大院長大的。”葉禪點頭。

“有故事。”季桀也就開玩笑似的隨口一說。

“小時候家里調侃的娃娃親人選之一，但我不喜歡沒我強的貨色，這沒種的家伙被我打怕了，也不敢參軍，最后選擇學醫。”葉禪掃了季桀一眼，似乎在確認他身體完好。

季桀聽洪嫣和蔡宏都說過，葉禪在軍隊里那是相當厲害，有真本事的拳腳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