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宏無法指責袁濤，畢竟事發的一切均有儲存卡中的內容作為證據，行軍過程中這些數據忠實的記錄了一切機內外發生的各種情況，包括周圍的環境數據變化、機師的身體機能、眾人交流的語音、以及第一視角的錄像回放。

沒有背叛、沒有內訌、甚至季桀的“死”更像是在和怪物戰斗后，忽然身子松懈下來，心力衰竭而亡，袁濤和段剛在這等情況下，果斷選擇留下他是非常合理的選擇。

“再等等吧。”

袁濤想要蔡宏和木頭一并撤退，蔡宏卻堅持留下來等待季桀，袁濤苦勸不過，只好帶著木頭先行離開。

但蔡宏他一個人枯坐著，用待機模式把電池消耗到返航臨界點，也就是足足十五個小時也未能見到季桀，最后也不得不咬牙切齒的離開。

畢竟命是季桀救的，人被救的一刻就有些身不由己了，不再是自己能隨意揮霍浪費的。

機甲一二兩隊合計四十一人，最終能活著離開的也不過區區八人，特別是蔡宏小隊幾乎全軍覆沒，只剩下他一人茍活，著實令人唏噓。

蔡宏離開的時候，空氣墻外部也激蕩起了風雪，這一片環境被巨樹激進的改造著，越發變得暴躁和不適宜生存，氣溫越低，風越大來雪越狠，也寒了太多人的心。

葉禪在臨時搭建的作戰指揮部前反復踱步，最終只看見了蔡宏一人回歸的身影，她雖然面如平湖但內心已經深深的墜入了湖底。武裝機甲部成立后的第一次的作戰就死傷慘重，這讓她該如何面對已逝戰士們的父母兄弟。

“葉禪，這不是戰爭，不要套用人類以往任何作戰模式來衡量與巨樹之間的博弈。”

父親的叮囑她反復咀嚼，但她發現自己也許仍未做足接受面對這等戰損的準備。

倘若這會是一場人類傾盡一切與外星物種交流所需要付出的代價，那當前的損傷也不過是整個人類族群不小心摔了一跤擦破層皮而已。

對于巨樹而言，個體的意志是如此羸弱和不值一提，甚至它們根本就沒有所謂的犧牲，所謂英雄這些概念，甚至也會嘲笑和不解人類會如此宣揚拔高個體的貢獻作用。

窗外寒風呼嘯，葉禪坐在案前靜靜地聽完蔡宏的匯報，全程她沒有插嘴一句，仿佛在傾聽著某個遙遠的故事。

“我最后也沒等到季桀。”蔡宏身心俱疲，死而復生的喜悅早就蕩然無存，他現在只有作為生者的義務，來復述死者的意志，他感覺此刻自己有些像行尸走肉，任憑葉禪命令便是。

葉禪茫然的抬頭掃了一眼蔡宏，蔡宏從未見過自家領導還有這種表情。

“明白了，你先下去休息。”葉禪沒有任何評價，硬邦邦的就這么一句。

“團長，難道就沒有辦法再整備一支隊伍進去搜救么？”蔡宏仍舊沒有忍住。

葉禪擺了擺手，示意他滾蛋，并沒有直接回復。

這當然是不可能的事情，明明知道里頭如此危險，有著超過百分之八十的傷亡率，那就更不能葫蘆娃救爺爺似的再讓人進去送死，更何況……

葉禪嘆息一聲，案頭上是一本裝訂好的報告，內容和數據來自于袁濤和段剛兩人的見聞和攜帶回來的數據初步整合。

不可否認本次行動傷亡慘重，但就行動成果而言，也算超額完成了任務，獲取了大量的一手信息，對這個研究團隊進一步了解巨樹將會起到關鍵作用，料想上頭也會對此進行高度評價。

但這一切真的值得么？

倘若有人能問出這種話，也太小看葉禪等人的覺悟了。就算手上的報告沾滿了同胞的鮮血，但這里得到的每一條訊息每一道數據，都為將來可能到來的意外增添一筆淺薄的勝算。

而危機意識，更是一個國家、一個族群能長期延續下去的核心競爭力。

只是葉禪并不愿意相信季桀就這么死在里頭，她已然反復觀看了好多次他與變異的嵌合藏面熊戰斗錄像，那迅捷的反應和夸張的近戰動作，袁濤這人是有多不了解他才能說出激戰后內傷迸發而亡的可能。

可季桀機甲里維生數據顯示，截至袁濤將其儲存卡插拔下來之前的十幾二十分鐘內，他確實處于生命崩潰的邊緣，心跳微弱急促，血壓極高，并且腦電波非常混亂……

“你這家伙，都反復強調過要珍惜自己的小命，遇到危險就趕緊主動滾回來的。”

葉禪在昏黃的燈光中，捏緊了拳頭，咬牙切齒，氣得眼角都擠出點晶瑩出來。

……

季桀不知道自己這幾日昏厥下來，不僅再一次被擬入烈士名單，其英雄事跡還被內部大肆宣傳一番，當然鑒于季桀已經在全社會范圍推廣過一次他的救災壯舉，為了降低人民群眾對巨樹核心區探索傷亡的敏感程度，也涉及到軍事機密和作戰計劃，因此并沒有和上次那樣對外公開。

上頭的領導很頭疼該如何給季桀的貢獻定性，葉禪很痛苦該怎么和裴銜音交代事實，蔡宏很苦惱這越洋報喪的電話該怎么撥打出去，而季桀則是破口大罵為什么周圍機甲都沒了電線！！

“哪個王八蛋這么缺德把充電線給扔了！”季桀手指蒼天呸了一口。

當這小子好不容易平復了驚駭的心情，做足了心理準備離開已經停電宕機的機艙時，外頭寒風刺骨一瞬間都要把季桀凍成刺猬，他亂叫了兩聲沒得反應，也接受了袁濤這家伙把自己給拋棄的事實。

季桀埋怨不得別人，換做是他也不會冒險留下來，何況在他們認知里，強行打開機艙會讓駕駛員吸入孢子從而引發中毒感染。

夜晚的高原在了無星月的情況下應當漆黑一片，奈何巨樹核心區內漂浮著大量熒光的孢子，白天看不太清楚，夜晚倒是如螢火蟲般的成片點亮，該說還是有點精彩，只是季桀無心欣賞。

這零下二十多度的風雪環境換做別人早就尸體挺翹，但季桀穿著一身緊身駕駛服居然還能活蹦亂跳，他目光如炬，快速掃見附近殘留的機甲，雖然凍得瑟瑟發抖，然還是滿懷希望的扒拉著背后的電源模塊，結果人手一抹，卻發現電線沒了。

季桀瞬間人傻了，他可不知道袁濤為了救段剛把附近所有電源線都連成一條長繩，用完后就扔在水里不管，現在就算看得見拿的動但也該被水泡爛了。

于是季桀繼續找了幾臺機甲，發現都是同樣遭遇，人雖然已經麻了，但還是明白這是有意為之。可他不明白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因為季桀磕破腦袋也不可能想到段剛居然能活生生如出水芙蓉一般從淺湖中蹦跶出來。

“阿米豆腐，事到如今也就別怪我不仁不義了。”季桀找了一圈，最終看到一臺電池余量略微高些的機甲，從外頭艱難的把機艙掰開，然后連拖帶拽的將里頭的尸體給摔出艙外，什么尊重尸體，什么戰友情誼，都不如自己舒舒服服的一把躺入。

“還是升級后的機型牛啊，當機艙內生命體征長時間消失，就會進入待機狀態最后關機，好歹給我留下了點生命火種。”季桀咕咕囔囔的，關上前艙甲板，快速重啟機身，電機嘯叫的聲音和逐漸升溫的室內環境讓季桀冰涼的心情難得增添了些許愉悅。

內屏顯示季桀昏迷了足足三天，當前時間為四月十日凌晨三點十二分。

從倉內摸出被凍得能邦邦硬的半包壓縮餅干和滿裝的礦泉水，季桀強忍著饑餓與口渴，耐心地等待著熱風將其軟化，一時間艙外的風雪肆虐和倉內短暫的和諧美好形成了鮮明而詭異的對比。

“又一次活下來了。”

季桀有些呆滯的仰頭看向頂端，待機狀態下系統不會捕捉他的電肌信號，但碩大的弧面屏仍舊近乎包裹了大半個腦袋。這是一種能夠透光的特殊顯示屏，拉開頭盔的遮光板，能隔著玻璃看見外頭的風景。

季桀打算在這里等到天亮，光線好些他就離開，因此現在他有足夠的時間梳理那些紛亂繁雜的訊息。

首先他已經確定了在七號隕石初他接觸到的紫色根須并非幻覺，巨樹種子所萌發的根須有三種，分別為綠、灰和紫三色，每一種顏色的根須都有其獨特的功能和使命。盡管九夏國內就季桀所知并沒有切實記載其相關內容，但從那日和塞西菲娜交談來看，利國一定也有相關案例。

他甚至懷疑自己不是唯一一個和紫色根系有所“接觸”的人類，那根細長的空心根管實實在在的戳入自己的胸口，然后某種東西被植入進了自己的體內，而人類當前所有的檢測手段都對其毫無辦法。

植入紫色根須的“印記”之后，季桀身體產生了一定的變化，肌肉的耐力，體力，五官的敏銳程度，一切都在其原有的身體機能基礎上成了一個系數，可以說季桀如今已經是超六邊形戰士，只要稍加訓練，基本都能達到人類肉體的極限。

但更要命的是，季桀現在懷疑自己能夠和被巨樹孢子感染的變異體進行交流，甚至某些時刻他會被認作是同類，這就是為何在遇到蔡宏時那些被感染的徒步者并沒有對自己攻擊的重要原因。

而且這些感染個體之間，存在著某種交流的模式，類似于昆蟲的觸角，但交流信息的效率，遠超藍星生物體系。

其中巨樹的意識起到了關鍵且主導性的作用，季桀懷疑在巨樹附近，超高濃度的空氣孢子中，巨樹可以此為媒介，以網絡的形式，串聯起附近幾十公里內的所有感染者，共享訊息和傳達指令。

和人類不同的是，因為沒有保密意識，更應該說外星生物的思維邏輯和交流方式的不同，巨樹與感染體的訊息分享是“富有而慷慨”，因此季桀也獲得了大量巨樹內部運作的情報。

季桀甚至在無數畫面中看到了人類可能遭遇的巨大災難。

當前的巨樹仍處于成長期，通過能量虹吸，致力于巨樹附近的快速生長，輔以地質重構和大氣改造、同時伴隨著周圍動植物的共生進化。

而季桀推測下一個階段應該是步入成熟期，屆時樹干內部會形成超導網絡，樹皮裂解出強度駭人且可反射幾乎99%電磁波輻射的特質鱗片，以巨樹為中心形成直徑60公里的“寂靜領域”，單顆巨樹存儲的能量甚至足夠毀滅小半個地球。

但人類的滅頂之災更可能從巨樹進入繁殖期開始，巨樹將會打開中空樹干的閥門，朝著太空如火山爆發似的噴涌出海量的孢子，這些孢子突破平流程形成天幕，隨著氣流涌向世界的每一個角落，屆時絕大部分的人類會被孢子所感染，地面將不再適合人類生存……

最終偌大的藍星將會變成一顆沒有藍天，完全被孢子覆蓋的菌體行星。

季桀想到這里，沒來由的腦袋打了個寒磣，他冷靜下來，甚至一時之間都不知道自己所構想的這些記憶碎片是否真實。

他甚至思考這可能是異星巨樹刻意給他捏造的虛假未來，反向利用他季桀給人類方傳遞錯誤訊息！

這種矛盾螺旋式發展的辯論在季桀腦海中不斷翻滾，一度讓他非常彷徨無措。

“退一萬步來講，我該如何證明我說的一切？我又為何要去證明這一切？”

季桀最終一個問句把自己的思考給活生生掐死。

難道他要坦白交代一切，嗷嗷叫著跑到葉禪面前告訴她異星巨樹的最終目的可能是噴發大量孢子籠罩整個地球然后把所有生物體都給感染？

然后告訴她其實我可以和巨樹進行一定程度的聯系，請你趕緊把我抓起來解剖我，讓我為國家為社會為全人類為藍星做貢獻只希望你們以后還記得我這一號人物？

最多再給自己立個碑。

但這一切的意義是什么？對外星巨樹而言，感染全球的意義是什么，對季桀而言，犧牲自我的意義又是什么？再退一萬步思考，說出來了也來不及了，到時候又能救下幾個人？

更何況季桀根本無法證明自己的猜想，甚至他覺得更多可能會被認為是極大壓力之下產生的幻覺妄想，以至于再度被軍方關入小白屋里隨便又把玩一個月。

到那時候也許世界早已經步入毀滅之中了。

一時之間，季桀的思緒又變得紛亂混雜，腦海中無數碎片似的畫面如潮水一般的不斷翻滾，信息的滾動速度在某些瞬間已遠超普通人類的極限。

但很快季桀又再度平靜下來。

他閉上眼睛，想象著世界步入毀滅，偌大的城市化為鋼鐵廢墟，到處游走著異變的怪物和感染者，而文明傾覆，活著的人類小心翼翼的茍延殘喘，一切美好的事物都蕩然無存。

“但就算世界毀滅了，我也想要活下去。”

季桀戳了戳自己的胸口，唯獨下了這般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