詛咒這種東西,向來很華麗。
越精緻,就越致命。
葳爾俯身,目光落在克羅森頸側。
淡紫色的詛咒圖紋從鎖骨一路蜿蜒至耳后,波浪狀的弧線如鯊魚的鰓孔,整齊排列,暗藏著一股來自深海的危險氣息。
她瞇起眼:「克羅森被下了什麼咒?」
「從詛咒的紋理走勢、與魔力之流的斷裂位置判斷,是一種”失色之咒”。」治療師解釋:
「王子殿下所失去的,是金色。」
金色,是克羅森魔力的顏色。
這道詛咒彷彿專為他而生,像是要把他體內的魔法一點一滴剝離。
對獸人而言,沒有魔法,就等于沒有理性。
魔力一旦枯竭,記憶會逐漸崩解,語言會退化,甚至連名字也會忘記。
最后,只剩下野獸的本能。
他將從王子,變成一頭真正的獸。
「你找到下詛咒的鬼族了?」琴路士院長問。
葳爾點了下頭,默認。
施咒者魔力越強,詛咒就越深、越難解除。反之,魔力受損,詛咒的力量也會跟著削弱。
破咒的方法有很多,耗時長短不一。
最乾脆、也最有效的永遠只有一種
——殺了施咒的人。
而現在,阿拉斯中了葳爾下的毒。
毒素正在反噬對方的魔力,也間接動搖了詛咒的根基。
這一點被琴路士院長敏銳地察覺,于是,他想到了一個極其大膽、卻也極其有效的方法。
讓葳爾利用她的天賦,引動體內的詛咒,去吞噬克羅森身上的那一份。
用詛咒,吃掉詛咒。
毒以攻毒,才是最快的解法。
「我會死嗎?」
葳爾問。
琴路士院長沉默了一瞬,才開口:
「我以琴路士一族的名義發誓,不會讓你死。」他答得堅決,沒有半分遲疑。
至于葳爾的詛咒,是否會因此加劇,他沒有說。
他知道,吞噬別人的詛咒,不可能毫無代價,就像烈火燒過藤蔓,總會留下焦痕。
不過,他有信心。
至少,他能讓那焦痕不要擴散太快。
畢竟在他眼里,葳爾早已命懸一線。
比薩生鬼王的詛咒力量過于強大,除非殺了鬼王,否則葳爾早晚被詛咒折磨致死。
一個人族要殺掉鬼王,無異于自取滅亡。
她不可能做到。
琴路士篤定的想。
這就跟那道經典的難題一樣:
一邊是五個人被綁在鐵軌上,另一邊,是一個人。
你要將火車開往哪一條?
琴路士很清楚,自己永遠會選那條只綁著一個人的軌道。
此刻,葳爾正是被他犧牲的那個。
「院長,都準備好了。」
琴路士院長點點頭,轉頭朝葳爾道:「如果你愿意的話,就簽名吧。」
一封魔法契約緩緩飛到葳爾眼前,上面寫了幾條很有意思的條例,像是“治療費終生免費”、“住院自動升級高等病房”、“住院費打五折”
葳爾把這些劃掉,問了一句:
「能換一個嗎?」
「換什麼?」
「不危害琴路士一族性命的前提下,包庇我一次,怎麼樣?」
院長沉思了一會兒,答應她。
雙方簽名,魔法合約正式生效,待雙方的條件都完成后,合約即自動銷毀,一式兩份,葳爾把自己的那份收好。
「開始吧。」
葳爾微微拱背,肩胛骨微動,羽翼緩緩展開,像一隻伸懶腰的黑貓。
她身上的詛咒比克羅森的還要繁複得多,血紅色的圖紋如脈搏閃爍,遠看像在翅膀上戴顆了紅寶石,飛翔時如同潛伏在黑暗中嗜血的黑豹。
葳爾站到魔法陣正中央,治療師和院長站在她身后。
吃這件事,她很在行,她的詛咒她也熟。
不用院長幫忙,葳爾很快進入狀況。
她閉上眼,靜靜感受體內魔力流動的節奏,當心臟送出血液的那刻,一股魔力一同沿著血管脈動,跟著血液推進她的肩胛。
葳爾深吸一口氣,將那股魔力繼續往背后推。
翅膀動了動。
感覺,怪怪的。
這對翅膀總歸不是從她身上長出來的,始終帶著一種疏離感。
多年來,葳爾一直將它們當成室友對待,你活你的,我活我的。
起飛前,她會在心里小聲說一句:「姐妹,麻煩起飛。」
降落順利時,也不忘輕聲說句:「謝啦。」
但現在,當魔力穿過每一根羽骨、每一寸羽翼的時候,她能清楚感受到那些細微的連結。
那些魔力的痕跡,如血脈,如呼吸,如同嵴椎與皮膚之間本就該存在的牽絆。
那一刻,她忽然明白。
這對翅膀是她的。
是葳爾?烏西里亞,血肉與靈魂的一部分。
很快,她感知到詛咒的力量,在她紫色的魔力中閃著螢光。
好丑。
她漂亮的紫色,一瞬間被汙染成螢光紫,又土、又刺眼,像廉價螢光棒摻在寶石里。
葳爾瞬間覺得委屈。
她就背著這丑東西三年!她丑了三年!
不行!她不能丑!
魔力快速聚攏,風暴般在她周身旋轉。
葳爾猛地睜開眼,鎖定克羅森詛咒的位置,紫色魔力瞬間匯聚成形,宛如一條盤踞的巨蛇,沿著空氣游動,纏繞上他的頸側。
下一秒,那條蛇張口一咬。
葳爾的身體猛地一震,頸側青筋鼓起,像有什麼灼燙之物貼上皮膚,原本纏繞在克羅森身上的詛咒,正一點一滴從他體內剝離,化作炙熱的烙鐵,烙進她的脖頸,深深嵌入血肉,像在她皮膚上生根。
刺痛從頸側竄入嵴椎,冷與熱輪流在體內翻攪,每一條神經都被拉扯、燃燒、撕碎。
她渾身顫抖,唇色蒼白。
瞳孔在劇痛中不斷變化,一瞬是深不見底的紫,下一瞬又被詛咒圖騰強行復蓋。
「專心!控制好魔力!」
琴路士院長低喝一聲,語氣不容動搖。
他伸手復住葳爾的雙眼,掌心傳來柔和的魔力流動,指縫間透出一道溫潤的白光,不刺眼,像一團蓬松的棉花悄然復下,將那撕裂般的灼燒感稍稍壓制。
痛楚仍在,但不再如猛獸般撕咬,那股白光幫她爭取到呼吸的空間。
葳爾調整呼吸,將殘存的魔力分散成數個小球,一口一口地,餵給那新來的詛咒。
像在餵養一頭怪獸。
汗珠從她額角滑落,浸濕頸側的咒紋,魔力幾乎耗盡,只剩最后一絲氣息。
她咬牙一笑,低聲說:
「小傢伙,正餐來了。」
話音剛落,詛咒立刻瘋狂蔓延,像被餓壞的野獸般張牙舞爪。
線條瘋狂竄出,像無數條觸手沿著筋骨蔓延,齊刷刷朝著翅膀尖端沖去!
就是現在!
葳爾一聲低吼,猛地催動體內最后一點魔力,強行復上,線條邊緣浮現出熟悉的紫光。
轟——!
一齊化成巨口,像是帶有斑紋的紫色獵豹,一聲不坑張口撕咬,將翅膀上的詛咒,
一口吞下。
空氣中彷彿凝滯了一瞬。
「她……她瘋了。」
治療師瞪大雙眼,聲音顫抖,像是見了什麼不可理喻的東西。
誰會用魔力餵養詛咒?
誰又敢吞噬——鬼王親手下的咒印?
她就不怕爆體而亡嗎?
她就不怕……死嗎?
一片死寂中,琴路士院長輕聲開口:
「她贏了。」
葳爾倒在地上,滿身冷汗。
脖頸上的詛咒已然消失,而翅膀上的那個詛咒,也缺了一角,不再閃光,甚至不再華麗。
“失色”的寶石,終究只是一顆石頭。
詛咒的力量少了一半。
這場廝殺,葳爾贏了。
從今往后,詛咒發作時,將再也無法像過去那樣撕裂她的意志、蠶食她的血肉了。
葳爾喘著氣,眼皮變得很重,原本刺眼的螢光,此刻變得黯淡。
她勉強扯了扯嘴角,氣若游絲地呢喃:
「……不丑了。」
話音未落,便重重昏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