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安德的流亡
- (美)奧森·斯科特·卡德
- 10463字
- 2025-06-04 16:35:58
CHAPTER 01
第一章
收件人:jpwiggin@gso.nc.pub,twiggin@uncg.edu
發件人:hgraff%educadmin@ifcom.gov
主題:安德回家
親愛的約翰·保羅及特蕾莎·維京:
想必你們已經了解到,近期W條約組織在試圖奪取國際聯合艦隊的控制權。在這場風波中,我們教育部唯一關心的只有孩子們的安危。現在,我們終于可以正常開展后勤工作,護送孩子們回家了。
我們向你們保證,安德將繼續受到全面的監護。在將他從國際聯合艦隊轉交至美國政府的旅程中,我們會派專人保護他的安全。至于后續將如何保障安德的人身安全,我們目前也在協商之中,看看還需國際聯合艦隊提供多大程度的協助。
教育部所做出的一切努力,都是為了確保安德能盡可能地擁有一個正常的童年。不過,我也在猶豫,也許讓他留在這里,與外界隔絕,反而是更好的選擇?對此我想聽聽你們的建議。畢竟,教育部近期正在接受調查。很可能會有人提供對安德不利的證詞,控訴他在戰爭中的言行,以此達到利用他(和其他孩子)來攻擊教育部的目的。如果他留在這里,國際聯合艦隊委員會能保證他免受干擾,至少聽不到那些最不堪的證詞。一旦回到地球,他不僅得不到庇護,還很可能被傳訊去“出庭做證”。
希倫·格拉夫
特蕾莎·維京坐在床上,拿著格拉夫的郵件打印稿。“ ‘出庭做證’?那就意味著把安德帶到民眾面前公開展覽,就像對待一個……什么呢?一個英雄那樣?或者說更像怪物秀吧?畢竟已經有那么多議員譴責國際聯合艦隊虐待兒童了。”
她的丈夫約翰·保羅說:“正好教教他怎么拯救人類。”
“注意你的用詞,現在可不是隨便開玩笑的時候!”
“特蕾莎,冷靜點兒,我想讓安德回家的心情跟你一樣急迫。”
“不,你不是!”特蕾莎激動地說,“你才沒有像我這樣,每天想他想到心痛。”雖然嘴上這么說,但她心里也清楚自己有點兒無理取鬧,便蒙著雙眼,搖了搖頭。
保羅充分理解妻子,便沒有再與她爭辯自己的內心感受,表現得很大度。“我們無法挽回他們奪走的那些時光,他已經不是我們熟悉的那個男孩了。”
“那我們就去重新了解現在的他,在這里,在我們的家里。”
“還在安保嚴密的監控之下?”
“關于這點我無法接受,誰會想要傷害他?”
約翰·保羅放下了那本他一直佯裝閱讀的書。“特蕾莎,你可是我認識的最聰明的人。”
“安德還只是個孩子啊。”
“他贏得了一場實力懸殊的戰爭,敵人的力量比我們強大得多。”
“他只不過扣動了某種武器的扳機,既不是他發明的武器,又不是他部署的戰斗。”
“但正是安德讓那種武器具備了有效射程。”
“蟲族被消滅了!他成了英雄!危險已經解除了!”
“好吧,特蕾莎。安德是一個英雄,現在你指望他怎么回歸中學課堂?哪個八年級的老師能教他?他適合參加什么樣的校園舞會?”
“是需要一些時間適應,但只要在這里,讓安德和家人在一起——”
“是啊,我們是如此溫暖有愛的一個大家庭,他可以很容易地融入其中。”
“我們確實相愛!”
“特蕾莎,格拉夫上校不過是在提醒我們,安德不僅僅是我們的兒子。”
“可他也不是別人的兒子。”
“你知道是誰想要殺掉他。”
“不,我不知道。”
“每一個視美國軍事力量為眼中釘的政府。”
“但安德不會參軍,他會成為——”
“眼下也許不會,但他今年才十二歲,就已經打贏了一場戰爭。想想吧,特蕾莎,一旦安德回到地球,你憑什么保證他不會被我們仁慈又民主的政府征召?或者被保護性地拘禁起來?他們可能會允許我們跟他一起,也可能不行。”
特蕾莎任由淚水流過臉頰。“你的意思是,在安德離開家的那一刻,我們就已經永遠失去他了?”
“我是說,一旦孩子出門打仗,他就回不來了,即便回來也不再是從前的那個小男孩了,他會完全變個樣子。問題是,你更愿意讓他冒險回到地球,還是留在相對安全的地方呢?”
“你覺得格拉夫是想讓我們回復他,應該讓安德留在太空里,跟他待在一起?”
“我認為格拉夫是真的關心安德的,并且他想讓我們明白安德正面臨巨大的危險,只是他不能明說——他寄給我們的每一封信都有可能成為日后庭上對他不利的證據。你忘了嗎?就在安德贏得勝利后,不到十分鐘內,R國人就展開了爭奪國際聯合艦隊控制權的屠殺,他們的士兵殺害了成千上萬的艦隊官員,直到國際聯合艦隊反擊成功才迫使他們投降。天知道要是他們贏了會做出什么事!把安德帶回來,再給他安排一場盛大的游行?”
特蕾莎對這一切心知肚明。至少在內心深處,當她讀到格拉夫的信件時——不,甚至早在這之前,在她聽說與蟲族的戰爭已經結束的那一刻,她就明白了,并且感到一陣恐懼、惡心——安德不會回來了。
約翰·保羅把手放在妻子肩頭,卻被特蕾莎甩開了。他又用手輕輕撫摸她的手臂。特蕾莎躺在那兒,背對著他哭泣,不僅因為輸掉了這場爭論,更是因為在這場爭吵中,她甚至連自己都無法說服。
“從他出生的那一天我們就知道了,他不屬于我們。”
“不,他是我們的。”
“要是安德回家,他的生命就屬于能夠保護他、利用他或殺死他的任何政府。他是那場戰爭中幸存下來的最重要的財富、最致命的武器。那就是他生命的全部意義——像他這樣的名人,再也不可能擁有一個正常的童年了。而我們能為他做些什么?特蕾莎,我們了解他過去七年的生活嗎?面對這樣一個男孩——或者說男人,我們要怎樣履行父母的職責?”
“我們會是非常出色的父母。”她回答說。
“可不是,我們是‘完美’的父母,那兩個留在我們身邊的孩子足以證明這點。”
特蕾莎翻了個白眼:“唉,可憐的彼得,知道安德可能會回家,他肯定難受得要命。”
“他會萬分沮喪。”
“這倒不一定,”特蕾莎說,“我敢說彼得已經想好要怎么利用安德回家這件事了。”
“他會發現安德很聰明,不會輕易受他擺布。”
“安德這些年一直待在軍隊里,對政治一無所知。”
約翰·保羅笑出了聲:“是的,不過軍隊和政府是一樣的,充滿了政治斗爭。”
“不過,你是對的。”約翰·保羅接著說,“安德在那兒得到了保護,盡管他也被人利用,但不必親自參與任何官場爭斗。他在這方面完全是個新手,不會耍什么花招。”
“所以說彼得確實能利用他?”
“這倒不是我擔心的,我真正擔心的是,一旦彼得發現他無法操控安德,他會做什么。”
特蕾莎坐起來,面對著她丈夫。“你不會認為彼得會對安德動手吧?”
“彼得不會親自去做任何困難或者危險的事。”
“你清楚他是怎么利用華倫蒂的。”
“那也是因為她愿意被他利用。”
“這恰好證明了我的觀點。”約翰·保羅說。
“安德不會受到來自家人的威脅。”
“特蕾莎,我們必須做出判斷:什么對安德最好,什么對彼得和華倫蒂最好,什么又是對整個世界的未來最好的。”
“所以,此刻我們倆坐在床上,在半夜里決定全世界的命運?”
“親愛的,在我們懷上小安德魯的那一刻,世界的命運就已經確定了。”
“懷他的過程倒是挺愉快的。”她補充道。
“回家對安德有好處嗎?會讓他開心嗎?”
“你真的認為他已經忘掉我們了嗎?”她問丈夫,“你覺得安德完全不在乎他能不能回家?”
“回家只需要一兩天,但在這里長期生活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他會面臨來自外國勢力的危險,會有不適應校園生活的煩惱,別人也會肆意侵犯他的隱私,我們還不能忽略彼得那熊熊的野心與妒火。所以,我再問你一次,回家后,安德的生活是否真的會更好?”
“你想問回家是否真的比讓他留在太空中更好?那么留在那兒,他又將過一種什么樣的生活?”
“國際聯合艦隊已經許下了承諾,將對地球上的一切事務保持完全中立的態度。如果安德跟他們待在一起,那么全世界——每一個政府都會明白,最好不要與艦隊對著干。”
“也就是說,不回家,安德還可以不斷地拯救世界,”特蕾莎說,“大有可為。”
“關鍵是,沒人可以利用他。”
特蕾莎的語氣變得柔和、甜美起來:“所以你認為我們應該給格拉夫回信,告訴他我們不希望安德回家?”
“我們千萬不能這樣做,”約翰·保羅說,“相反,我們要給他回信,說我們已經迫不及待想要看到兒子了,并且強調保衛工作毫無必要。”
特蕾莎花了點兒時間才反應過來為什么丈夫的說法跟之前發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我們發給格拉夫的任何信件,”她說,“將像他給我們的信一樣公開、一樣空洞,我們什么也不做,就讓事態順其發展。”
“不,親愛的,”約翰·保羅說,“眼下在我們自己家里,恰好就住著兩個最具影響力的公共意見領袖。”
“但約翰·保羅,你別忘了,名義上我們表現得并不知曉孩子們正在偷偷對國際重大事件施加影響。彼得利用他的人脈網絡,華倫蒂則擁有出色的蠱惑人心的力量。”
“他們還覺得我們愚蠢至極,”約翰·保羅說,“仿佛他們是被仙女帶到我們家門口的,而在他們小小的身體里沒有絲毫來自我們的基因。對他們來說,我們就是無知民眾的樣本,那么,就讓我們給出一些民眾的意見吧,來誘導他們做出對安德最有利的選擇。”
“什么是最有利的?”特蕾莎回應說,“我們不知道什么是最有利的。”
“的確,”約翰·保羅說,“我們只知道什么看起來是最有利的,但有件事是確定的:我們了解的信息比三個孩子要多得多。”
從學校回到家時,華倫蒂怒火中燒。那些愚蠢的老師!有時候她覺得快要被逼瘋了:當她提出問題時,他們慢悠悠向她解釋的樣子好像在暗示沒聽懂是她自己的問題,而不是老師的責任。不過華倫蒂還是耐著性子坐在那里,默默承受著一切。她看著方程式以全息影像的形式呈現在每個人的課桌上,聽老師逐字逐句地講解。
隨后,華倫蒂在空中畫了一個小圓圈,指出了老師沒有說清楚的部分——為什么答案不正確?當然,她的圓圈不會顯示在所有課桌上,只有老師的電腦有這個功能。
于是,老師又在那個數字的周圍畫了一個圈,他說:“華倫蒂,你沒注意到的是,即便有了解釋,如果你忽略了這個要素,你也還是無法得到正確答案。”
老師明顯在維護自尊,當然只有華倫蒂看出來了。對其他沒掌握材料的學生來說(尤其這些材料還是由一個不善觀察的無能教師灌輸給他們的),就是華倫蒂忽略了被圈起來的部分,可問題是,那正是她一開始提問的原因!
老師沖她假笑了一下,寓意很明顯:我不會讓你當著全班的面擊敗我,讓我下不來臺。
但華倫蒂并不想羞辱他,她根本不在乎他,她在乎的是同學們是否能掌握教材里的知識。如果在座的某位學生后來成了土木工程師,但愿他修筑的橋梁不會垮塌,造成人員傷亡。
這就是華倫蒂和世界上那些蠢貨之間的區別。他們竭盡全力只想顯得聰明,保住社會地位,而她根本不關心社會地位,只想把事情做對,在能夠揭示真相的時候揭示真相。
她什么也沒對老師和同學們說。她還知道,回家也無法尋求到任何同情。彼得會嘲笑她,說她太把學校當回事,竟然讓一個小丑老師惹她生氣。父親則會看一眼問題,告訴她正確答案,然后回歸工作,根本不會注意到她尋求的不是幫助,而是共情。
至于母親,她肯定會沖到學校大做一番文章,把老師罵個狗血淋頭,完全不會聽華倫蒂解釋。其實她并不想羞辱老師,只是希望有人能說一句:“在這所為天才兒童設立的高等學校里,有一個濫竽充數的老師,這不是很諷刺嗎?”這樣她就能附和說:“確實如此!”然后感覺好受一些,像是有人和她站在同一戰線,有人能懂她,讓她不那么孤單。
我想要的不多,也很簡單,華倫蒂心想,吃飽、穿暖,有一個安樂窩睡覺,身邊沒有蠢貨。
但沒有蠢貨的世界注定是孤獨的,況且她也不一定有資格生活在那樣的世界,她自己也不是沒犯過錯。
比如任憑彼得把她塑造成他個人的德摩斯梯尼。直到現在,他還會在她放學后逐字逐句地指導她應該寫什么,好像經過了這么些年,她還沒有把這個角色內化似的——實際上,她現在閉著眼睛也能寫出德摩斯梯尼的文章。
況且,就算她需要幫助,也只需聽聽父親就國際事務發表的一通“高見”,因為他似乎相當認同德摩斯梯尼的觀點——盡管他聲稱從未讀過那些專欄,他的觀點卻跟這位古希臘演說家所有極具煽動性的好戰言論有所呼應。要是他知道自己天真無邪的寶貝女兒就是這些文章的作者,肯定會氣得半死。
她怒氣沖沖地走進屋里,直奔電腦,掃了一眼新聞,便開始醞釀彼得肯定會布置給她的文章——一篇抨擊文章,指明在R國放棄所有核武器之前,國際聯合艦隊不應結束與W條約組織的敵對關系。他們公然發動了侵略戰爭,難道不應該付出一些代價嗎?當然,這一切都不過是她作為德摩斯梯尼——一個反派人物慣常的表達。
或者說,作為德摩斯梯尼,我才是彼得的真身?我已經變成一個虛擬人物了嗎?
她點擊鼠標,發現收到了一封新郵件。現在不管什么都要好過她正在寫的東西。
是母親發來的,她轉發了一封格拉夫上校的郵件。郵件中說,安德回家時,會有專人保護他的安全。
母親寫道:
我想你會樂意看到這封郵件的。安德魯回家的日子近在眼前了,多么激動人心啊!
別嚷了,母親。你為什么要用感嘆號強調?太幼稚了。她常常跟彼得抱怨,母親就像個中學的啦啦隊長。
母親的郵件以同一種風格續道:
把安德的房間恢復原樣花不了多長時間,現在也沒有任何借口再拖延一秒鐘了,我們得趕緊打掃干凈。還是說,你覺得彼得會愿意跟他弟弟共用一個房間?這樣他倆才好彼此親近,重新培養感情。另外,你覺得安德回家后的第一餐會想吃什么?
食物就行,母親。任何可以吃的東西都能“讓他覺得足夠特別,讓他感覺到家人的愛意與思念”。
無論如何,母親真是太天真了,只能讀懂格拉夫的字面意思。華倫蒂又把郵件讀了一遍。監護、保鏢。格拉夫這是在發出警告,而不是為了激發母親對安德回歸的興奮之情。安德會有危險,難道她看不出來嗎?
格拉夫問他們要不要把安德留在太空中,直到調查結束。但這需要好幾個月的時間,母親怎么會認為安德會馬上回家,應該趕快清理堆積在他房間里的垃圾了呢?格拉夫想讓她提出暫時別把安德送回家的要求,理由是安德有危險。
她眼前立刻浮現出安德將面臨的各種危險:R國人會認為安德是美國人用來對付他們的武器;X國人也會有同樣的想法——美國,一旦手里有了安德這張牌,可能會再次入侵X國的勢力范圍。要是安德死了,這兩個國家都會松口氣。當然,他們會把暗殺偽裝成某種恐怖主義運動。這意味著他們不會單獨狙擊安德,而是會把他的整個學校炸掉。
不,不,不要!華倫蒂告訴自己,就算這是德摩斯梯尼會說的話,你這么想也是不對的!
但那些畫面始終在她腦海里揮之不去——要不就是有人要炸死安德,要不就是狙擊他,要不就是用其他方法解決掉他。這難道不諷刺嗎?一個拯救了全人類的英雄,到頭來卻被人暗殺。不過仔細想想,似乎又很符合人性。在亞伯拉罕·林肯與穆罕達斯·甘地身上,人們看過同樣的悲劇。總有人認不清拯救他們的是誰。即便安德本身還只是個孩子,這些人也絕不會心慈手軟。
他不能回家,她心想,母親看不穿這點,我也不能直接告訴她。即便沒人暗殺安德,他在地球上的生活又能怎樣?安德從來不是一個追求名利和地位的人,但他所做的一切最終都會呈現在視頻里,任人評論。人們會對他的頭發指指點點(你喜歡還是討厭安德的發型?請投票!),還會對他在學校里上的課發表高見(英雄長大后會從事何種職業?請投票!)。
真是一場噩夢。安德不會回家了,他們永遠都不能把他帶回家。他所離開的那個家已經不存在,而當年被帶走的那個孩子也已經變了。就在不到一年前,安德還在這里時——華倫蒂去湖邊那次,他們一起待了幾個小時。那時候,安德看起來已經很老成了。盡管他偶爾也會輕松地開玩笑,但他始終肩負著全人類的重擔。現在這個負擔算是卸下了,但后遺癥還會死死糾纏他、束縛他,摧毀他的生活。
無憂無慮的童年時光已經過去、結束,安德不曾有機會在父母的房子里長成一個青少年。從年齡和荷爾蒙水平來看,他現在還是青少年,但從他所承擔的責任來說,他已經算成年人了。
如果學校對我來說都顯得那么空洞乏味,它又怎么可能讓安德感到滿足呢?
華倫蒂寫完了那篇有關R國核武器以及失敗代價的文章,又開始在頭腦中構思另一篇,解釋為什么不應該讓安德·維京回到地球——他將成為所有壞人、間諜、狗仔隊和刺客的目標,不可能過上正常生活。
但她沒有動筆,因為她知道這將面臨巨大的阻力:彼得不會喜歡的。
彼得早有自己的計劃:他的網絡化身“洛克”早就在為安德的回歸做鋪墊。華倫蒂清楚,安德回來后,彼得打算公開身份,作為洛克文章的真正作者出現,也就是那個制定W條約組織和國際聯合艦隊停戰條款的幕后操控者。彼得想要利用安德的名氣炒熱自己——安德從蟲族手中拯救了人類,而他的大哥彼得則將人類從這場勝利帶來的內戰危機中挽救了出來,雙子英雄!
安德厭惡受人矚目,而彼得卻極度渴望出名,為此他想盡辦法蹭安德的名氣。
噢,但他是絕不會承認的,華倫蒂心想,彼得會找到種種借口為自己辯護,聲稱這都是為了安德好,可能正是我想到的那些理由。既然如此,我的行為又和彼得有什么區別呢?我想了這么多安德不該回家的理由,是不是因為在內心深處,我不希望安德回來?
想到這里,一股強烈的情緒涌上心頭,華倫蒂在書桌前哭了出來。她是多么希望安德能回家啊!即便她心里清楚他確實不能回來——格拉夫上校是對的——她的內心仍在渴求安德,那個被人從她身邊偷走的弟弟。這么多年,我不得不和我厭惡的哥哥待在一起,而現在,我還必須努力讓親愛的弟弟遠離。
遠離我嗎?不,我沒有必要讓他遠離我。我討厭學校和現在的生活,討厭被彼得牽制。那我為什么還要留在這兒?為什么不能飛到太空去和安德會合?我們至少能在一起待一段時間。我是他最親近的人,也是他過去七年里唯一見過的人。要是他不能回來,那么我作為這個家的一員,就應該去找他!
關鍵在于如何說服彼得,既要讓他認識到安德回歸地球并不符合他的最大利益,同時也不能被他察覺這是她在試圖操控他。
彼得絕不是個容易被操控的人,想到這點華倫蒂就感到疲憊。他總能看穿一切,因此她必須開誠布公地跟他談,說明她正在做什么,但要巧妙地使用謙遜、懇切與冷靜的語調,讓彼得收起那副居高臨下的姿態,讓他以為這其實也是他一直以來的想法。
而我的真實動機呢?是讓我自己離開地球嗎?這究竟是為了安德,還是為了我的自由?
二者皆有,兩全其美。我也會對安德直言不諱:我并不是為了跟他在一起而放棄一切。我愿意跟他一起待在太空中,永不返回,因為這無論如何要好過留在地球上。留下來,不管有沒有安德,我的生活都注定是痛苦的,要么就得忍受沒有他在身邊的空虛,要么就要眼睜睜地看著他度過悲慘、沮喪的一生。
華倫蒂動筆給格拉夫上校寫信。母親粗心地暴露了格拉夫的郵件地址,幾乎算安全泄密事故了。她有時候真的太天真了,如果她是國際聯合艦隊的官員,老早就該被開除了。
當天晚餐時間,母親一刻不停地念叨著安德回家的事情。彼得聽得有點兒心不在焉,母親沉浸在她個人的小情緒中,一心只想著她“離家的小男孩要歸巢了”,當然看不透安德的回歸是多么復雜的一件事。要準備的東西太多了,不單單有那個無關緊要的臥室,需要的話,彼得甚至可以讓安德睡自己的床。他一心只想著他的大計劃:安德將在短期內成為世界矚目的中心,這時洛克將從幕后現身,揭露自己全人類“救命恩人”的身份。此前,由于一直保持低調、隱姓埋名,他未能獲得諾貝爾和平獎(盡管他完全擔得起這個獎項),但是他帶領人類結束了最后的戰役。
這句話來自洛克的一個狂熱粉絲,此人恰好也是英國反對黨的頭目,他天真地認為,新W條約組織奪取國際聯合艦隊控制權的嘗試會是“最后的戰役”。要想終結戰爭,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讓全世界統一在一個強大、高效,又擁有民望的領導人麾下。
而向世人介紹這位領導人的最佳方式,就是讓人們在鏡頭前看到他,看到他站在偉大的安德·維京身旁,手臂緊緊摟住英雄的肩膀。原來“戰爭之子”和“和平使者”是兄弟!這不是理所當然的事嗎?
現在,又輪到父親喋喋不休了。不過他是直接對彼得說的,所以彼得不得不扮演一個孝順的兒子,認真聆聽。
“彼得,在你弟弟回家之前,我覺得你需要決定自己想要追求的事業了。”
“為什么?”彼得問。
“別裝糊涂了。難道你沒意識到,作為安德·維京的哥哥,你可以輕易進入任何一所大學嗎?”
父親一字一句地說出這些話,仿佛其中包含著無上的智慧,是從某個即將被古羅馬元老院封神,或是被教皇或其他什么人封圣的人口中說出的。父親從未想過,彼得完美的成績和他在所有大學入學測試中取得的滿分,都足以讓他進入任何一所大學,根本沒必要沾弟弟的光。然而父親不這么看,對他來說,彼得生活中的一切美好都來自安德。安德、安德、安德!多么愚蠢的名字!
要是父親都這么認為,難怪其他人也會這么想——至少智力低于一定水平的人都是這么看他的。
此前,彼得一直關注的只是安德的回歸給他帶來的宣傳效應,但父親的話提醒他注意到另外一件事:因為他是偉大安德的哥哥,他所做的一切都會在人們心目中打些折扣。誠然,公眾會看到他倆肩并肩站在一起,但他們也可能在心中泛起疑惑:為什么安德的哥哥沒有被召入戰斗學校?這會讓彼得看起來軟弱無力、低人一等。
他跟安德站在一起,會因為身材高大而引人注意,更會成為人們眼中那個留在家里一事無成的哥哥。“哦,但我才是所有洛克文章的作者,因為我,與R國的沖突才沒有演變成世界大戰!“”好吧,要是你真這么厲害,為什么不幫助你的弟弟把人類從滅頂之災中拯救出來呢?”
這是他公關的機會,但也可能變成一場噩夢。到底怎樣做才能使安德的偉大勝利為他所用,而又不會讓人們反感,覺得他不過是個吸弟弟血的附庸?如果他的宣言聽起來像是一種可憐巴巴的跟風行為,就太可怕了。噢?你覺得我弟弟很酷?好吧,那我告訴你們,為了尋求關注,我也同樣拯救了世界,不過是以一種可悲的方式。
“彼得,你還好嗎?”華倫蒂問。
“噢,怎么了?”母親問,“親愛的,讓我看看。”
“我可不會脫掉襯衫,或者讓你用肛溫計測量體溫,母親!華倫蒂產生幻覺了,我好得很。”
“要是我真的出現了幻覺,我會告訴你的。”華倫蒂說,“我會想一些更好的東西,怎么也勝過你那張像吃了蒼蠅的臉。”
“多棒的商業創意呀!”彼得幾乎下意識地回應道,“自主選擇你的幻覺!哦,等等,市面上已經有同類產品了,不就是‘非法致幻劑’嗎?”
“別嘲笑我們這些需要幫助的人,”華倫蒂說,“那些沉迷于自我的人才不需要致幻劑。”
“孩子們,”母親說,“這就是安德回家之后要面對的場景嗎?”
“沒錯。”華倫蒂和彼得同時答道。
父親開口了:“我希望他回家時能發現你們比以前成熟一點兒了。”
但彼得和華倫蒂已經笑得前仰后合,停不下來了,父親只好把他們趕下了餐桌。
彼得掃了一眼那篇關于R國核武器的文章:“太無聊了。”
“我不這么想。”華倫蒂說,“正因為他們擁有核彈,其他國家才不能輕易打壓他們。”
“你對R國有什么看法?”
“不是我,是德摩斯梯尼反對R國的一些做法。”華倫蒂裝作不經意地說。
“那就好,”彼得說,“因為德摩斯梯尼擔心的不會是R國的核武器,而是他們可能染指的目前最有價值的武器。”
“分子瓦解設備?”華倫蒂問,“國際聯合艦隊絕不會把它帶到地球的射程范圍之內。”
“不是‘設備醫生’,可憐的笨蛋,我是指我們的小兄弟,我們那位摧毀了整個文明的親弟弟。”
“你再敢用那種輕蔑的語氣說他試試!”
彼得換上一副嘲弄的表情,他在假笑,但華倫蒂知道,這張面孔背后隱藏著憤怒與傷痛。她還是有把握說服他的,只需讓他明白她有多愛安德。
“德摩斯梯尼需要立即發表一篇文章,指出美國必須盡快安排安德·維京重返地球。這件事不能再拖延了。全球危機四伏,美國急需得到這位世界首屈一指的軍事領袖的幫助。”
瞬間,一股對彼得的恨意涌上了華倫蒂的心頭。一方面是因為她意識到他的方法要比她此前寫的文章有效得多,她并沒有像自己以為的那樣完全內化德摩斯梯尼的思想。德摩斯梯尼會毫不猶豫地把安德召回地球,加強美國的軍事力量。
這樣做鐵定會破壞和平穩定的局面,效果如同呼吁部署核武器。德摩斯梯尼的文章一直受到美國敵對方的密切關注,一旦他呼吁安德立即回家,各方力量勢必會展開行動,確保安德留在太空里,而至少會有一部分人公開指責美國有發動侵略的意圖。
然后就該洛克發揮作用了,他會在幾周乃至幾天之內想出一個萬全的妥協方案,把安德留在太空里。
華倫蒂非常清楚是什么讓彼得轉變了心意,是父親在飯桌上的那番言論點醒了彼得——不論他做什么,他都將永遠活在安德的陰影之中。
看來,即便是對政治一竅不通的跟風者也能貢獻有用的言辭,這下華倫蒂不需要大費周折勸說彼得讓安德遠離地球了,這已然成了他發自內心的想法。
特蕾莎又一次坐在床上哭泣,身邊散落著署名德摩斯梯尼和洛克的文章打印稿,她知道這些文章會讓安德無法回家。
“我控制不了自己。”她對丈夫說,“我知道這么做是對的,就像格拉夫想讓我們理解的那樣,但我原以為我又能見到他了,真的。”
約翰·保羅坐在她身邊,用手臂環抱著妻子。“這是我們做過的最艱難的決定。”
“最艱難的決定難道不是從一開始就放棄他?”
“那很難,”約翰·保羅說,“但我們當時也別無選擇,他們肯定會帶他走的。而這一次,要是我們在網絡上發布視頻,請求讓我們的兒子回家,我們很有可能會如愿以償。”
“我們親愛的小兒子也會想知道,為什么我們沒有!”
“不,他不會的。”
“噢,你覺得他聰明絕頂,肯定會明白我們的苦心?明白我們什么都沒爭取?”
“為什么不呢?”
“因為他不了解我們,”特蕾莎說,“他沒法感受我們的感受、理解我們的想法。在他看來,我們已經徹底忘記了他。”
“在這一團亂麻里,”約翰·保羅說,“我感覺最好的一點就是我們依然擅長操控我們幾個天才孩子的想法。”
“哦,”特蕾莎不屑地說,“只要讓孩子相信你是個十足的傻瓜,操縱他們就不是什么難事。”
“最讓我難過的是,”約翰·保羅說,“人們會把保護安德的功勞全部記在洛克頭上。當他的身份被揭示時,彼得會顯得比任何人更關心他的兄弟,一直忠心耿耿地保護著他。”
“彼得也是我們的孩子呀,”特蕾莎說,“他可真是個狠角色。”
“我有一個哲學問題:我們所謂的‘善’是否只是一種無法適應環境的特質?如果大多數人都具備‘善’,并且社會規則將其作為一種美德來推崇,那么天生的統治者就有了一個明確的行為框架。正是安德的善良讓我們在地球上擁有了彼得。”
“唉,彼得也很好。”特蕾莎苦澀地說。
“是的,我幾乎忘了,”約翰·保羅說,“他是為了全人類的福祉才想當世界的領袖,這么做完全是出于無私的犧牲。”
“當我讀到他那些虛偽的文章時,我恨不得把他的眼珠子挖出來。”
“不過,他確實是我們的兒子,”約翰·保羅說,“跟安德和華倫蒂一樣,是我們基因的產物。而且,他的行為也受到了我們的誘導。”
特蕾莎知道丈夫是對的,但這并沒有什么幫助。“他不必這么拼命,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