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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不允許愛情消失會失去什么》:愛瑪的故事:世上有那么多種快樂,她都擦肩而過

  • 允許愛情消失
  • 杜素娟
  • 9552字
  • 2025-06-10 10:18:28

如果我們把文學作品里的人物集合起來,展開一場戀愛腦比賽,那場面還是挺壯觀的。在這一篇章的人物,大多具備戀愛腦,其中的一些因為戀愛腦而送了命,其余的雖然沒有送命,但也好不到哪里去:要么白白付出了一生,比如《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中的陌生女人;要么被壞情緒浸泡了一生,最終接近發瘋和徹底發瘋,比如希斯克利夫和繁漪;要么就是迷茫一生,比如特蕾莎。

他們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那就是不允許愛情在生活和人生中消失,拼命挽留一份愛情,哪怕這份愛情只有別扭和痛苦。可是,他們真正留住了什么嗎?還是,在那看似“擁有”的表層之下,有著更為慘重的“失去”?

讓我們把他們的故事徐徐道來,一起尋找答案。

——

[法]福樓拜《包法利夫人》

她堅信愛情就是言情小說里的浪漫和激情,她執著地追求激情浪漫的體驗,這份執念會給她的命運帶來什么?

一個人為何會陷入戀愛腦?有戀愛才覺得活得有意思,沒有戀愛就覺得寂寞難耐;一旦戀愛,生活中的其他人和事都不再重要,而一旦失戀,似乎自己的人生就失去了所有的希望和樂趣。

不難看出,戀愛腦會對人造成傷害,因為它的底層邏輯是:只有戀愛才是人生最有價值和最有意義的事。一旦這個邏輯成立,有個宿命就會在心理層面和生理層面同時產生,那就是,只有戀愛才能讓他體驗到幸福和快樂的感覺,而其他任何事情都不能給予類似的刺激,達到類似的快樂閾值。假如這份戀愛帶來了痛苦,人們甚至會對這種在痛苦的夾縫里感受快樂的體驗產生“上癮”征候,因為痛苦體驗提升了這段關系給予的刺激度,對快樂的單一理解和對痛苦的刺激性體驗,就更加讓人沉淪其中,如“毒癮”般難以自拔。

愛瑪是最好的例子。

愛瑪拿到的那副人生牌并不差。她出生在一個農場主家庭,她的父親不是貴族,但也不是赤貧的窮人,所以把十三歲的她送到修道院去讀書識字;十五歲回到家里代替母親成了家里的女主人。后來,有個名叫夏爾·包法利的鄉間醫生來給她父親看病,兩人互生好感,因為夏爾已婚才沒有發展;再后來,夏爾的太太去世,愛瑪的父親向夏爾表達“女兒常在念叨您”,于是兩人重又見了面。

夏爾這個人,是愛瑪自己想要的,既不是包辦,更不是被迫。所以兩人獨處時,愛瑪的表現頗為魅惑:到壁櫥里取出一瓶陳皮酒,取下兩只小玻璃杯,把一只斟滿,另一只稍稍倒了一點兒,碰過杯,把一杯湊到自己嘴邊。但她杯里幾乎是空的,就只得仰起脖子來喝;她頭朝后,嘴唇往前,頭頸伸得長長的,可還是喝不著,于是便笑著從兩排細潔的牙齒中間伸出舌尖,輕輕去舔杯底。這段描寫頗有意思,寫出了愛瑪刻意的頑皮和嬌嗔,還帶著十分明顯的誘惑。她對夏爾是真正動了情的,所以跟夏爾獨處一室時,兩人默不作聲,夏爾的心“怦怦在跳”,愛瑪呢,“不時伸起手掌貼在臉頰上,讓臉頰涼快一些,過后再去握住柴架的鐵球飾讓手心冷一冷”。

愛瑪跟夏爾的婚姻是你情我愿、自愿締結的,對那個時代的女性而言,這樣的婚姻基礎不算差。婚后的夏爾·包法利對愛瑪也是百依百順,勤勤懇懇地出診養家。鄉間行醫條件很差,他冒著風雪跑來跑去,用簡陋的農家飯食果腹,給病人放血治療時會濺自己一臉。但他愛自己的妻子,心里想著她和溫暖的家,四處奔波勞累也不覺得苦。愛瑪的生活不是大富大貴,但也算小康。閑暇時畫畫彈琴看書,鋪新地毯,買別致的用具,用自己的小情調布置屋子;訂各種雜志,穿漂亮的睡衣,無所事事地暢想巴黎。

可是,這樣的生活她越來越覺得過不下去,特別是對夏爾,這個婚前曾經在她眼里發著光、讓她動心過的人,也越來越面目可憎,讓她看見就厭倦了。

其實,在現實生活中,很多人都會有愛瑪這樣的困境,不知道婚前那個看上去很可愛,也曾讓自己心跳加速的人,為什么在婚后變得讓人厭煩、難以忍受?

一個共性的誤區,在于戀愛期間的幾種“鏡子”。

一種是“聚焦鏡”,也就是在對方身上發現了某種契合自己需求,能夠讓自己認同的特質,于是這個特質會被聚焦,成為對方身上最具吸引力的地方,其他的不足則被忽略,正所謂“情人眼里出西施”。這種“聚焦鏡”因為是專注于對方身上切實存在的某種特質,因此它不是錯覺。

另一種是“放大鏡”。

所謂“放大鏡”,是指人為地夸大了對方身上的某種特質,從而有了脫離實際的期待。夏爾其實是個天資平常的人,從業后也只是個庸醫,但是他第一次去給愛瑪的父親羅奧老爹接斷骨時,運氣很好,非常順利地醫好了他的腿,結果整個農莊都在傳說他是個神醫。他的醫術在愛瑪的眼中就被“放大”了,愛瑪對他展開的想象很大程度上就是透過這種不真實的“放大鏡”產生的。因此,當婚后愛瑪發現自己的丈夫只是個庸醫時,對他產生了深深的失望:“真是窩囊廢!真是窩囊廢!”這就是“放大鏡”破碎的后果。

這種“放大鏡”只要存在,就算不破碎,也會造成雙方之間的隔膜和互不了解。比如夏爾看愛瑪也是有“放大鏡”的。他第一次到愛瑪家,看到了愛瑪管理家政的成果,在她的指揮下,整個農莊一切都干干凈凈、井井有條:人們各司其職,廚房干干凈凈,馬廄也干干凈凈;家禽家畜被喂養得妥妥帖帖,院子里還走著幾只孔雀;爐灶上面熱騰騰地煮著早餐,廳堂里也被布置得干凈整潔,到處都是豐衣足食的紅火景象。而一個擅長持家的女人,正是夏爾內心潛在的渴望,對愛瑪的喜歡,就是基于這一點延展開來的。

愛瑪擅于持家嗎?答案是肯定的。但這只是愛瑪的一個側面,且是愛瑪自己最不在意的一個側面。愛瑪也給夏爾展現了其他更重要的側面,比如對不切實際的浪漫情感、浪漫生活方式的熱愛,但夏爾看不見,看見了也像沒看見,因為他看見的始終是他想看見的。

這就是人性。

夏爾固執地放大了愛瑪“持家女人”這一點特質。愛瑪在家里布置了各種情調,她傳達的信息是“浪漫”,夏爾接收到的信息是“舒適”,他們的不合拍就產生了。以至于愛瑪心生恨意:她恨他的“神完氣足的麻木,這種無動于衷的遲鈍”,她甚至討厭自己帶給他的幸福。

比“放大鏡”危害性更大的是“濾鏡”。

如果說“放大鏡”是人為放大了對方的某個特質,以至于造成了誤解和錯誤的期待,那么“濾鏡”則是在對方身上看到對方并不具備但產生于自己的想象和幻覺的東西,就是給對方加上他并不具備的光環。

就像愛瑪結婚后感到越來越深重的失望,她恨夏爾,感覺夏爾在婚后變了。其實,夏爾一直是那個夏爾,只是婚前的夏爾被她加了“濾鏡”而已。這個“濾鏡”跟夏爾沒什么關系,它是獨屬愛瑪的,是愛瑪對于理想男性的想象。

這個“濾鏡”受到她少女時代閱讀的那些言情小說的影響。言情小說里塑造的那些男性,古今中外其實都差不多。在愛瑪所處的時代,那些言情小說里的男性大多是富有的貴族,受過完整的貴族教育,衣著考究,用品華麗,舉止言談符合高雅的禮儀;他們也是擁有戲劇化傳奇能力的勇士,會游泳、擊劍、使槍,勇敢如獅子;他們更是溫柔的紳士,細膩多情、善解人意、情話綿綿。他們不是從現實中長出來的,而是從脫離現實的臆想中長出來的,所以對生活在現實中的女人最具魅惑力。

從現實層面而言,言情小說創造出的男性形象,本身就是貴族崇拜和仰慕的狹隘產物;從商業層面而言,這些男性形象也是為迎合女性逃避不理想現實的需要,人為塑造的虛擬幻想空間和精神寄托。

面對這種虛幻產物,最考驗人們的理性:理性強大的,不會受它魅惑;理性弱一點的,雖然被吸引,但懂得讓虛幻的歸于虛幻;可悲的是這類人,他們會把虛幻帶進現實,把虛幻人為變成自己的現實,在現實中套用自己的想象。就像愛瑪,她把自己代入那些言情小說中的女主人公,想象自己生活在古老高貴的城堡里,憑欄遠眺,而她的情人——一位英俊的黑馬騎士正從遠方而來。

但現實中并沒有這種黑馬騎士的對應人物,于是“濾鏡”就會出現。這種“濾鏡”會被她的潛意識加給那些能夠跟想象產生聯結的現實人物。雖然夏爾跟黑馬騎士毫無關系,但是在那個除了農夫還是農夫的莊園里,夏爾是唯一一個穿著嶄新背心、锃亮皮靴、騎著馬來到她生活里的男人,還“神奇”地治好了父親的腿,被大家傳說是一位“神醫”。于是,那個聯結就在愛瑪的潛意識中發生了,“濾鏡”開始發生作用,夏爾在愛瑪的眼睛里閃閃發光了。那種跟想象中的理想男性來往才會發生的心動體驗,在愛瑪這里發生了:“她總把他送到門口的臺階上,仆人還沒把馬牽來,她就留在那。兩人已經說過再見,都不再開口。風兒吹亂她頸后的細發,或者拂動翻卷的圍裙系帶,讓它們飄來飄去。有一次碰上了融雪天氣,院子里的樹往外滲水,屋頂的積雪在融化,她到了門口,回去拿來一把傘,撐了開來。陽光透過閃光波紋綢的小傘,把搖曳不定的亮斑映在她白皙的臉蛋上。她在暖融融的光影中笑意盈盈的,只聽著水滴一滴一滴落在波紋綢的傘面上。”這是愛瑪和夏爾最浪漫和詩意的時刻。愛瑪感覺她遇到了愛情:“像只粉紅翅膀的大鳥,在充滿詩意的天空中翱翔的神奇的愛情,終于被她攫住了。”

可是婚后,她看到了夏爾平庸的醫術,也看到了夏爾邋遢的著裝、一點也不貴族的吃相,更了解了他木訥無趣的性情。她開始恨他了,恨他“談話就像人行道那樣平板”,恨他“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指望”。她有種上當的感覺,但這對夏爾而言絕對是一種冤枉。因為他既沒有刻意隱瞞,也沒有刻意欺騙,他本來就是這樣。讓愛瑪上當的,不過是她自己制造的“濾鏡”罷了。

愛瑪也曾疑惑:“莫非自己搞錯了?她一心想弄明白,‘歡愉、激情、陶醉’這些字眼,在生活中究竟指的是什么,當初在書上看到它們時,她覺得它們是多么美啊。”她的確是搞錯了,把“濾鏡”下的所見,當成了現實;把對異性幻想的錯覺,當成了真實。

悲劇就這樣發生了。

夏爾停滯于自己的“放大鏡”所見,無力解讀婚后愛瑪的表現,只看到愛瑪的持家,卻看不到她持家方式背后對于情感交流、生活情調的追求,他對于愛瑪的幽怨、苦悶和吁求,全都一無所知;在愛瑪的眼里,這就是他無法被原諒的麻木、遲鈍和無趣。

愛瑪同樣執著于自己的“放大鏡”,在知道丈夫是個庸醫之后,還做著不切實際的夢,慫恿他去做高難度手術,從而讓他變成自己心目中真正的名醫;結果手術失敗,丈夫的職業生涯幾乎被毀。而愛瑪毫無愧意,只是加重了對丈夫無能的憤恨。

愛瑪為夏爾設置的“濾鏡”徹底粉碎了。

其實,在現實生活中,“放大鏡”和“濾鏡”現象都是很普遍的,并不只有愛瑪會遇到。甚至,在愛情關系的締結中完全杜絕“放大鏡”和“濾鏡”,是根本不可能的,因為完全沒有“放大鏡”和“濾鏡”的情感關系,就會缺失激情,從而很難發生。“放大鏡”和“濾鏡”雖然盲目,但會給彼此一個美好的起點。

但在關系締結和建立之后,去“濾鏡”和去“放大鏡”又是必須的,因為穩固的關系必須建立在真實、深刻的彼此了解之上。真正美好的愛情,不是讓對方永遠停留在自己的“濾鏡”和“放大鏡”之下,而是一個在磨合中“讀你”的過程:所謂磨合,就是學習接受對方身上那些婚前沒有被看到的缺點;所謂“讀你”,就是發現對方身上那些婚前沒有被看到的優點。這種雙軌的彼此認知非常重要:磨合雖然痛苦,但的確是彼此送給對方的一份良好愿望;但如果只有磨合的痛苦,而沒有“讀你”的喜悅,就算關系維持,也是以一方甚至雙方的隱忍和無奈為代價,不會走向健康的方向。

但是這一切都沒有在愛瑪身上發生。她既不能接受夏爾的缺點,也從未認真去發現他的優點。夏爾身上的確有很多缺點,但他的優點也很多,而愛瑪既不能磨合,也從未開啟“讀你”的程序。

愛瑪代表著的是那種悲劇性的類型:他們加在愛人身上的“濾鏡”破碎了,但加在愛情身上的“濾鏡”紋絲不動。

這才是最致命的。

她從未懷疑自己愛情觀念的合理性,憤恨的只是夏爾未能成為自己愛情觀念的佐證。她要的依然是那個帶著濃厚“濾鏡”的愛情:愛情要一直發生在情調滿滿的浪漫環境;愛人要一直高貴華麗、受人崇敬;兩人都要穿著體面的華服,說著說不完的情話,血液永遠保持沸騰。這種愛情觀看似浪漫,實則渾濁:夾雜著貴族的物質生活標準、騎士傳說里的人格想象、脫離人性規律的超高溫情感體驗——典型的言情小說的產物。

她在婚后做的一切都不是為了如何更好地了解和接受夏爾,而是維持住自己的愛情“濾鏡”:她在家里布置情調,按自己的意愿改造夏爾,甚至對著夏爾念詩……這不是她對家庭建設和情感建設的努力,而是為了實現自己那不切實際的愛情觀念的努力。夏爾不過是她的工具,但這個工具根本沒辦法改造,她不想再美化這個家了,也不想再打扮夏爾了,甚至不想打扮自己了。她感到絕望、痛苦和憤怒,但這并非夏爾做錯了什么,而是在夏爾這里,她沒辦法維持她所持有的關于愛情“濾鏡”的想象了。

第一次透過這“濾鏡”,給她帶來短暫快樂的是婚前的夏爾,第二次是當地的子爵。

婚前的夏爾滿足的是愛瑪愛情“濾鏡”中對于傳奇人格的需求,而子爵滿足的是愛瑪“濾鏡”中的貴族身份的設定。子爵為了答謝夏爾的醫治,邀請他們夫婦參加了自己城堡里的豪華宴會。豪華的城堡、美酒佳肴、服飾華麗的權貴、徹夜的舞蹈,愛瑪像進入了自己的愛情幻夢一般。雖然她對子爵一無所知,但從此,子爵就成了她夢中的情人。

但殘酷的事實是,出身平民的她,一個鄉間醫生的妻子,連成為子爵情人的機會都沒有。那個豪華貴族宴會跟他們夫妻的唯一關系,就是夏爾撿到的一個似乎是子爵扔掉的雪茄盒。當夏爾享受地抽著撿來的雪茄時,愛瑪憤怒又鄙夷。可是當夏爾不在家時,她又忍不住拿出那個雪茄盒細細摩挲。貴族扔掉的雪茄盒,是他們唯一可以觸摸到的真實。

這殘酷的事實,本該是愛瑪從那不切實際的幻夢中覺醒的最好契機。但愛瑪對這幻夢的執念是如此強大,她不但沒有覺醒,反而沉浸得更深了。她開始仇恨自己的生活。甚至,“她想死”。

這就是愛瑪不可救藥的悲劇。

當一個人把這種來自言情小說的、不切實際的愛情幻想當作快樂的唯一源泉,她的快樂閾值就會被限定在這唯一的模式。生活中可以追逐和營造的快樂那么多,愛瑪全無感覺。讓她有感覺的,除了轟轟烈烈的幻夢模式的戀愛,再無其他。

所以,要么實現自己夢想的愛情模式,要么就去死;假如不能死,那就繼續追求這種遙不可及的快樂。

這就是愛瑪生活的兩極。

所以,愛瑪追求的從來不是某個具體的男人,而是自己執著不放的幻想愛情模式。對愛瑪這樣的人而言,她以為自己是跟某個男人談戀愛,但她忠實的永遠都只是那份“濾鏡”下的愛情幻夢,她要的也不是某個男人,而是那“濾鏡”才能帶來的極致快樂體驗罷了。

能夠看穿她這一點的,是她的第一個實質性情人——羅多爾夫。作為一個情場老手,他第一次見到愛瑪的時候就看穿了她的這個特點,他說了一句非常輕浮的話:“可憐的小娘們,她渴望愛情就像案板上的鯉魚渴望水,我敢斷定三句獻殷勤的話一說,她就會愛你愛得要命。”羅多爾夫帶著輕蔑的語氣指出了愛瑪的幼稚。

就是這樣一個輕薄狡猾的男人,愛瑪的愛情“濾鏡”竟然毫無發現,反而在內心狂喜不已:“我有情人了!我有情人了!”“這個念頭使她欣喜異常,就好比她又回到了情竇初開的年歲。”“她進了一個神奇的境界,這兒的一切都充滿激情,都令人心醉神迷、如癡如狂;周圍籠罩著浩瀚無邊的藍蒙蒙的氛圍,情感的頂峰在腦海里閃閃發光。”

很典型,這就是愛瑪式戀愛腦的生理反應和心理反應,只有這種癲狂式的情感體驗,才能讓她從“想死”的極端,一步走向快樂巔峰的另一端。

在戀愛中活,沒有戀愛就死。在愛瑪的人生公式中,沒有真正的生活,更談不上發現和擁有現實生活中的其他快樂方式。

愛瑪把一個情場老手當成摯愛,是她愚蠢嗎?不是,是她被自己的愛情模式遮蔽了雙眼。愛瑪用一切浪漫的方式對待羅多爾夫,給他寫情意綿綿的情書,說浪漫詩意的情話,剪下頭發交換肖像畫;愛瑪在她認定的虛假愛情里重新活過來了——她重新煥發了熱情:精心打扮自己、購買服飾、修剪指甲、給手帕灑香水。

可是,在羅多爾夫那里,愛瑪的這一切表現簡直像是笑話:“他心想,這些夸大其詞的話背后,只是些平庸至極的情感而已,所以對這些動聽的話是當不得真的。”

羅多爾夫有一種情場老手的清醒,用福樓拜的話說,是先退后幾步,拉開一點距離,所以他能夠看透愛瑪沉醉的并非他,而是借他搭建出來的夢幻王國。羅多爾夫貪戀她的美貌和肉體,但是精神上卻漸趨冷漠,“她的打扮讓他覺得挺做作,那種暗送秋波的眼神更是俗不可耐”。在給愛瑪寫分手信時,他都沒有一滴眼淚,而是拿杯子盛了水,把水滴滴在紙面上,制造了一個虛假的淚痕。最后,當愛瑪借債籌備了行裝,準備跟他私奔時,他遠遠地逃走了。他毫不留情地拋棄了她。

換個角度來看,人生又給愛瑪提供了一次覺醒的契機:如果子爵的出現能夠喚醒她貴族式浪漫愛情的不可能,羅多爾夫的離去也可以喚醒她情話綿綿的不可靠。羅多爾夫對她的愛,從來只存在于語言里,從未體現在行動上,但是因為這契合愛瑪不切實際的浪漫愛情設定,愛瑪對此毫無發現。甚至當她被羅多爾夫無情拋棄,她竟然恨不起來,還會繼續思念他,因為他那封虛假的分手信,也給了她傷心愛情想象和體驗的空間。

這就是極致戀愛腦的內在悲劇。

羅多爾夫拋棄她之后,她再次進入戀愛的空窗期,空窗期的愛瑪是不能活的,于是她又病了。病得空前重,甚至到了請神父來做彌留儀式的地步。

經歷了多次幻夢的破滅,她依然要在幻想里求活。在找不到現實寄托的時候,她甚至會對一個舞臺上的陌生演員想入非非,把自己設想成他的情人,跟著他四處演出,“分享他的勞頓和豪情,撿起人群扔給他的花束,親自為他刺繡戲裝”。在這種幻想中,她真的感覺舞臺上的演員在看著她,而且只看著她,“他正在望著她,千真萬確!她一心想奔上去撲入他的懷抱”,“對他大聲說:‘把我帶走,把我擄走吧,走吧!我的滿腔激情,我的全部夢想,都是沖著你,屬于你的!’”。

真是不瘋魔不成活,愛瑪所執著的是她的幻夢體驗,而并非她能擁有誰,更不是誰值得擁有。這雖然可悲,但戀愛腦的癥狀就是只能在戀愛中體會到活著的價值、快樂和激情,這一切就仿佛是命中注定的。

于是,當一個名叫萊昂的青年男子再次出現在愛瑪的生活里時,我們已經猜到會發生什么了。

在愛瑪所有的情人里,萊昂算得上是最好的造夢合作者了。因為萊昂年輕,還有跟愛瑪類似的愛情幻夢。他是個書記員,跟愛瑪非常相像,都帶著一股淺薄的偽文藝青年氣息。他們不談文學藝術、風花雪月,只能聊一些俗套的言情小說,但他們以為這就是情調。

愛瑪認識萊昂早于羅多爾夫,但當時她還有對道德的畏懼。為了逃避這種道德危機,她當時躲開了萊昂,甚至努力做一個賢妻良母,就在那個時節,她做了母親。但她無法安于所謂賢妻良母的身份,孩子也沒能讓她得到救贖。相反,失去羅多爾夫的痛苦,讓她決心不再犯傻,要拼命抓住任何一份抓得住的激情。更何況,在跟羅多爾夫相處期間,羅多爾夫對道德的蔑視,也對她產生了深刻的影響。羅多爾夫幫她搬走了絆腳石,搬走了讓她感到負罪的那個道德的障礙,于是,當萊昂再一次出現時,道德感對她的影響就完全瓦解了。

愛瑪跟萊昂第一次幽會是在奔跑的馬車上,馬車在大街上狂奔,她跟萊昂在車內茍且,這是完全沒有道德感的一個體現。愛瑪一點道德顧忌都沒有了,為了讓自己得到那種幻夢愛情的體驗,她要訂最豪華浪漫的酒店房間,穿漂亮的衣服,過詩意的二人世界。萊昂沒有錢,愛瑪就盤剝自己的丈夫夏爾。她肆無忌憚地用丈夫的錢養情人,給自己的出軌活動買單;毫無底線地揮霍著夏爾那微薄的錢財,謊話連篇地欺騙著自己的丈夫,不惜借高利貸來應付自己那些浪漫約會的開銷,甚至最后完全不考慮丈夫和女兒的利益,偷偷變賣家產來滿足自己奢侈的偷情消費。

但是,她養的真是萊昂嗎?不是,她用這種可憐可鄙的方式,來養她自己的愛情幻夢,以及那可悲的快樂體驗。

所以,連萊昂都漸漸感到不對了,他覺得愛瑪對待他,表現出“日漸擴張的個性吞并”。萊昂也是工具,要服從她腦海中想要的愛情戲碼和愛情體驗。萊昂感覺到一種被操控的痛苦和反感。

但是愛瑪從頭到尾不知道自己悲劇的根源在哪里。當萊昂也開始躲避她,她依然沒有覺醒,反而質問命運:為什么我的愛情都留不住?她從未想過,她要的那種幻夢般的愛情,只能出現在言情小說中,根本不可能在人間發生和延續。

愛瑪一頭扎進那份靠不住的愛情幻夢,從無反思的能力。

這也讓她最終走上絕路。她借的債越來越多,最終債臺高筑。當她陷入經濟絕境時,她眼中深情的情人們卻沒有誰愿意幫助她,無論是羅多爾夫還是萊昂,都冷漠地袖手旁觀。

在經濟危機和精神破滅的雙重打擊之下,絕望的愛瑪服毒自殺了。

愛瑪的悲劇令人唏噓,但其背后的根源值得深思,因為這悲劇并未在今天的世界里絕跡。

愛情需要激情,但激情是一種狂熱的體驗,是一種情緒高度燃燒的體驗。在愛情剛剛產生的階段,激情是愛情發生和發展的動力。但愛情是不可以停留在這個階段的,因為這個階段是情感的爆炸狀態,一定要淚眼盈盈、情話綿綿,一定要海誓山盟、熱烈擁抱,彼此感動得痛哭流涕。這種瞬間的爆炸,光亮很強,溫度很高,但很快就會熄滅。

愛情要存活,需要轉變到我們前面所說的磨合和“讀你”的狀態,促進彼此的體驗更新、情緒給予和力量互促,讓愛情在爆炸期過后,源源不斷產生新的價值和體驗。可以存活的愛情,都必須實現從兩團爆炸的焰火到兩棵共同生長的樹的轉變。但愛瑪狹隘的愛情觀念讓她以為,只有爆炸狀態的體驗才是愛情,其他都不算。

所以,愛瑪不但喪失了尋找其他生活快樂的能力,即使在戀愛中,她也不懂得尋找其他方式的快樂。她只要互相爆炸的快樂,除了情人,這世間沒有任何其他身份能夠帶給她快樂。她把全部能量都耗費給一個又一個不珍惜她的人,而對于人間那么多樣的快樂和情感,她都不屑一顧地錯過。

其實,她的身邊不乏真正愛她的人。她的丈夫夏爾終生都在愛她,包容她所有的任性,滿足她所有的要求。就算被她搞得家破人亡,也不怨恨她。就算面對她的情人,夏爾也只是說:“這是命運的錯。”這樣一個男人,在愛瑪死后不久,靜靜地坐在涼棚的長凳上,帶著對她的懷念憂傷地死去。愛瑪甚至還有個暗戀者,藥店的小伙計,在她死后也會去她墓上哭泣。

可是,愛瑪沒有能力發現和感受這一切。她得到了一個超級絢麗的愛情幻夢,但也被這個幻夢剝奪了現實中她本可以擁有和體驗的所有快樂。

為了這份她到死不肯放手的愛情幻夢,她的人生到底還是被她自己辜負了。

在愛瑪的一生中,也曾有過其他的快樂想象,比如“去巴黎”。“去巴黎”是愛瑪僅有的可以跟“談戀愛”相提并論的夢想。雖然她對巴黎的想象里也夾雜著各種軟綿綿情調的艷遇美夢,但那是唯一一個不是關于異性的想象。

假如時代允許,“去巴黎”可以提供一個更廣闊的世界,把一個女人從狹小的戀愛腦里拯救出來,看到人生更多的可能。但在愛瑪所處的時代,這的確很難實現。在“愛瑪式”戀愛腦的背后,隱藏著漫長的兩性規訓。

在愛瑪所生活的19世紀,男性可以有改天換地的激情,可以有馳騁沙場的激情,還可以有一葉孤舟走天涯的激情,對于激情和詩意的體驗空間非常廣泛,但女性卻被限定,只有在兩性關系當中才能夠得到激情和詩意的體驗。社會規訓女性,只有得到一個丈夫,才是最大的事業;只有得到一個男人的愛,才是最大的價值和意義。這種潛移默化的規訓,讓女性認為愛情是女性生命的最高價值,是女性能夠得到激情和詩意的唯一方法和途徑。

在漫長的歷史時期里,一種觀念在女性的潛意識中根深蒂固:只有愛情才是生命的全部意義。得到一個男人的愛,是最大的驕傲;而得不到男人的愛,就是最不堪的羞恥……

這個錯誤的認知會帶來一個嚴重的后果,那就是如果人們沒有遇到愛情,就會感到很焦慮、很挫敗,甚至會覺得自己是倒霉的,是被命運拋棄的,人生是不完整的。在愛瑪的戀愛腦背后,這種古老規訓帶來的傷害難辭其咎。

的確,人類的本性都渴望愛與被愛,但愛情并非人生的必需品,它只是人生的珍稀品。當我們把愛情當作必需品,當作自己的空氣和水,我們就會像愛瑪一樣,沒有愛情就活不下去;我們還會下意識地放大接納度,導致選擇面的狹窄和辨認力的下降,以至于遭遇愛情的贗品。更要命的是,如果我們像愛瑪那樣,認為只有擁有愛情才能感到活著的快樂,那就看不到生命中本應存在的其他快樂了,最終,就像愛瑪一樣,世上有那么多種快樂,她都擦肩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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