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門仍舊未關。
一如昨夜。
踏入門檻,孫明玉就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她東張西望著,試圖找到人的蹤跡,哪怕是狐妖都行。
但除了林鳥叫聲,風過長廊,就再無其他聲響。
“這里是荒宅嗎?”
“不是。”
孫明玉問:“你怎么這么篤定?”
宋正義說:“荒宅容易亂長野草,這里卻拔得干干凈凈。再者長廊扶手無塵埃,屋內擺設一塵不染,這哪怕不能證明有人常住在這兒,也能證明是常有人來打掃的。”
“所以大宅是有主人的?”
“是?!?
“那去哪兒了……”
“蹲守個五天,一定會有人來?!?
孫明玉為難?!澳遣恍校魈煳业蒙险n了,要是五天不去,等老師找到我家里來,我娘非得把我撕了不可?!彼p眼一轉,“誒,要不……”
“我拒絕?!彼握x抬手攔住了她的想法,“我是偵探,不是道士,我怕黑,也怕一個人。我還不想讓附近的人聽見我整晚整晚的慘叫聲?!?
孫明玉忍不住笑了起來,“你一個大男人還怕黑?!?
宋正義嘆氣:“我可不是宋大膽?!?
勸說不成,孫明玉也沒再勸。
這地方一個人過夜確實挺可怕的,萬一住的還是可怕的人呢,那宋老板就危險了。
她還不至于為了探秘把一個人架在火上烤。
宋正義發現宅子的主人還是挺有雅致的人,以竹為墻圍,以花木點綴,不見假山假景,一派清新自然之態。
偶探屋內,里面的擺設卻滿是琉璃、彩瓷,滿屋花花綠綠。
一時讓人捉摸不透宅主人到底是什么品位。
宅子并不算大,很快兩人就走到了后院。
哪怕是已經在坡上見過了院子里的棺木,但走近了宋正義才發現,這里不但可怕,還很臭。
宋正義說:“是人的尸體的味道?!?
孫明玉問:“都不用開蓋看看?”
“人類尸體的味道跟動物是不同的?!彼握x說,“我很難形容那種尸臭味,但如果你聞過,那一定很難忘。”
“我懂?!睂O明玉說,“這些年太亂了,我也見過尸體,但頭一次看見這么多……”
說話間,宋正義已經走進院子,穿梭在這半身高的棺木中。
他每過一副,就敲敲棺側,沉悶的聲音和空蕩的響聲時而交錯。待全都走了一遍,才說:“二十七口棺材,二十二口都有人?!?
孫明玉吃了一驚:“這么多?”
宋正義試著推了推棺蓋,發現還未上釘子,用力一推,便推開了。
臭味猛地襲來,好在他先屏氣了。
但把腦袋湊過來的孫明玉就沒這種防范了,劇烈的臭味撲面而來,熏得她直接偏頭躲閃,扶棺干嘔起來。
宋正義已經在看棺中尸體。
尸體有些腐爛,棺底全是尸水,按照這炎熱的天氣來推算,約莫死了四五天。
他一個一個看過去,雖然他們大抵死亡的時日不同,但幾乎都在這十天內。
他留意到了他們的脖子,幾乎都有被撕咬的痕跡。
孫明玉不敢過去了,心里的恐懼被無限放大著。
抬頭看去,就好像天都是黑的。
宋正義越看眉頭鎖得越緊,直到將棺木又全部推回去,眉宇才稍稍松展。
從后院出來,就看見慘白著一張臉的孫明玉靠在門上,整個人都像失了魂,直勾勾看著天。
他快步走過去,拍拍她的肩,把她身邊的水遞給她。“緩緩就好,你沒見過這么多尸首,難接受正常?!?
孫明玉是渴,但她一口水都咽不下去,生咽都覺困難。她將水放下,問:“你見過?”
“這幾年太亂了,沒少見?!彼握x輕描淡寫地掠過這個話題,“棺中二十二個人,每個人的穿著都不同,僅剩能窺見的樣貌也并不同,不像是一個地方的人。但無一例外,他們的衣服都很破舊。這里給人的感覺……像是……”
“什么?”
“義莊。”宋正義說,“可這附近就有義莊,何必辛苦運到山里。”
孫明玉稍稍回了回神,抬臉說:“不是一共二十七口棺木嗎?空的那五口是給誰準備的?”
“不知道。”宋正義說,“尸體腐爛的程度有點高,有些能看見致命傷口,有些已經無法辨認?!?
他越說孫明玉越覺得可怕,她隱約有點后悔深究這件事了。
出了人命的事,根本不是她可以控制的。
“我們還是報警吧,雖然昨晚的警員不作為,但我聽說警局里的龍警長是個很有正義感的人,我們直接去找他?!?
宋正義說:“你要報警也可以,但人命太多容易多事,你寫封信讓人交給龍耀林吧。一來報了案,二來避免惹事?!?
孫明玉點點頭,勉力站了起來,她環顧四下,這宅子死一般的靜,愈發瘆人。
彼時山林泛起霧氣,轉眼覆蓋宅院中。
本就可怕,如今更加可怕。
孫明玉緊抓著宋正義的衣角,心提到了嗓子眼。
宋正義沒走太快,走到宅門,山間白茫茫,也看不見前路。
宋正義說:“等霧散了再走。”
孫明玉沒有硬來,乖乖等在門口。
等了許久霧才散,兩人便離開了宅子。誰想才到半路,那消散的霧又重新覆罩,將前路淹沒了。
兩人一時迷了方向,兜兜轉轉都出不去,也回不到宅子。
孫明玉徹底慌了?!拔覀儾皇且涝谶@兒吧?”
“不慌。”宋正義說,“我身上有火折子,如果晚上還出不去,就找個空曠的地方燒火,煙霧和火光會讓附近村民重視的,沒有人愿意挨著的山起火?!?
“火折子?”孫明玉摸摸身上,掏出一盒火柴,“這年頭還有人做那么古老的東西?火柴多方便啊?!?
“……古老……”宋正義在手里轉了轉火折子,炫出花來了,也沒想到反駁的話。
時代在變化,說不定哪日又會出來一個代替火柴的東西,火柴也變成古老的物件。
他問:“一盒多少錢?”
“二十塊大洋?!?
“天價!誰敢說火折子古老!”宋正義趕緊把東西收好,他的原料連零點二塊大洋都用不上,“難怪你舅舅總說孫家有錢。”
孫明玉說:“我爸在船運那兒做高管,薪水高,油水也多,要不然怎么養得起三個小老婆八個仔。”
這話冷冷的,又帶著嘲諷,連宋正義都聽出來了。
別人的家事他實在不好評價,說:“世道亂,低調說話。”
“我平時話也沒這么多,但你是我舅舅的朋友,這還信不過?”
“人心難測?!?
“哦。”
霧氣漸散,已能看見山林,但路早已走錯。
兩人說了一路,都沒有走回熟悉的路。
就連宅子都回不去了。
來來回回走,時而歇一歇,等將帶的早點和水都吃完了,已快天黑。
恰好路過空曠之地,周圍無樹,兩人干脆撿了柴火和松針來,只待完全天黑,就生火燃煙。
篝火未點,卻見林中有螢火微亮。
兩人齊齊探頭,眼見螢火一點變大,在林中搖曳,像一團鬼火游蕩。
這下兩個人一齊站了起來。
“沙沙沙。”
林葉擦響,有人正往這邊走來。
“鬼?”孫明玉掐住宋正義的胳膊,死死盯著那兒。
“不是鬼?!?
“這么篤定?”
“如果是鬼,不是在我們頭上懸掛,就是摸著我們的腳爬上來,而不是提燈慢走……不過這走的是不是太慢了?!?
孫明玉鎮定多了,但那個人確實走得太慢了!
跟蝸牛沒有什么兩樣。
等了好一會兒,那人終于走近了。
燈籠火光映出一個垂暮老嫗的臉。
她白發高盤,身著灰衫,佝僂著身體,背幾乎已經拱起一個巨大的弧度,一手拄拐,一手拿燈籠。哪怕是天氣如此炎熱,她依舊將身體裹得嚴嚴實實,連手都戴著手套,只露出一張臉。
這是一張滿是褶皺的滄桑臉龐。
深山老林中出現這么一號人物,連宋正義都忍不住先看了看她的腳——沾地的。這才說:“老人家,您是住在山里嗎?”
“是?!鄙ひ羯硢。窒袷菑纳ぷ永飻D出來。老嫗說,“我家主人請你去府上做客。”
孫明玉立刻問:“什么府上?是谷底里的三進院宅子嗎?”
老嫗輕輕點頭:“是。”
“你家主人是誰?為什么你們院子里會有那么多棺材?人都是哪兒來的?”
老嫗深深看了她一眼,說:“我家主人已經沏好茶,她在等你?!?
說罷就走,背影像是在說“愛來不來”。
老嫗走得快,讓宋正義忽略了一點,她說的是“你”,而不是你們。
宋正義說:“聽著有點像龍潭虎穴,你在這里等我?”
孫明玉抖了抖?!拔夜律硪蝗嗽谶@待著,這里不是更像龍潭虎穴?”
“……”有點道理。
眼見老嫗提著燈籠漸遠,兩人趕緊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