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0年，夏日炎炎，映得珠江水面波光粼粼，宛若小小蛟龍隨波潛行，踏出一條又一條細碎水紋。

江上舟船往來如梭，岸上高樓林立。

孫明玉從大新公司出來，身后跟著兩個提著大包小包的用人。

她的面龐清秀，18歲年紀的臉嫩如桃花，穿著一身樸素學生裝，尾辮長拖。

她微微抬頭，盛了滿眼日光，明亮活潑。

“好了，你們回家去吧，我去找同學玩?！?

用人立刻說：“大小姐，讓司機送您過去吧?！?

孫明玉不耐煩地瞪了她們一眼。“怎么，我娘是不是還讓你們看看我見了誰，說了什么話，就連笑了幾次都要跟她說清楚？”

用人訕笑：“大小姐說笑了，夫人沒有這么吩咐?！?

“那就別跟著我。”

“……”

做下人的也無法，只能看著孫明玉躥進人堆里。

孫明玉一路小跑，到了一處茶館，早已有四五學生在桌前高談闊論，慷慨激昂。

見她來了，紛紛說：“孫大膽你來晚了啊?！?

孫明玉說：“抱歉抱歉啊，回頭我找蜘蛛借八條腿，下次一定早到?！?

“哈哈哈哈，那蜘蛛得去警局告你一狀。”

“它敢。”孫明玉坐了下來，“報社的事有沒有結果？”

同學說：“沒有，我找了主編，他一聽要反洋人，就把我們趕出來了，還說我們是毛頭小子不知道天高地厚?！?

另一人氣憤說：“去年全國轟轟烈烈的五四運動他忘了？今天登個小報他還怕了?！?

“沒骨氣?！?

“懦夫！”

幾人好一頓說，孫明玉眼珠一轉?！凹热幻髦鴣聿恍?，那我們另辟蹊徑怎么樣？”

“怎么個‘另’法？”

“他家的《城中報》是城里銷量最大的報紙，要放棄這條宣傳新思想的路太可惜了。我想啊，我們可以明著寫一篇文登報，實則里面夾著新思想。”

眾人來了興致?！皩O大膽你仔細說?！?

孫明玉說：“比如終身不嫁奉行獨身的自梳女，我們可以寫她們在亂世中做什么活、吃什么飯，如何生存?？蓪崉t可以反映她們追求獨立的思想，不依附父權和夫權，這可是女性自我意識覺醒的一種！”

幾人興奮說：“這個好，自梳女本來就神秘，能接觸她們的人也少，百姓肯定會好奇，報社考慮到話題性也會更容易接稿?！?

“但……”那人說，“我們也不了解自梳女啊，這得花時間，人家還不一定讓我們寫報道。”

“最好是能排除外力，不用靠人幫忙我們自己就能辦成的。”

“……這確實是不靠人，但得靠鬼！”

“誒……”一人抬眼說，“破除封建迷信啊。”

“我們都要去破除了還怕什么鬼！”那人說，“最近觀音山的事你們聽說了嗎？”

“什么事？”

“鬧鬼的事。”同學低聲說，“觀音山那兒本來就大，有幾座碉樓，又有鎮南樓、鎮武樓，夏日涼快，去的人多。但是沒石梯的地方沒人去，那日有個孩童跟大人上山迷了路。把人急壞了，烏泱泱好幾十人上山找了三天三夜，最后小孩找到了，人沒事，還比三天前更白胖了。”

幾人正滿腦子想著不好的事兒，聽見最后一句齊齊“啊”了一聲。

同學繼續說：“聽那小孩說，她進了個神仙住的地方，那里管吃管喝，還有個神仙姐姐，給她修指甲，給她扎頭發，還給她講故事……”

終于有人忍不住插話：“狐妖？”

孫明玉輕咳一聲提醒：“封建迷信要不得?！?

“所以這就是我提這事的原因，我們大可以去觀音山一探究竟，再寫個報道。”

孫明玉意會了?！氨砻嫣骄亢?，實則破除迷信！”

“對對?！?

“這主意好，不必求人，靠我們自己就行了。”

幾人一拍即合，隨即約定明日一早就聚集山腳下，上山探險去。

*

夏日的廣州城屬實很熱，遠遠看去，馬路仿佛有波浪翻滾，看得人眼睛迷離，自覺一股濕熱迎面襲來。

孫明玉從黃包車下來，手里扇子“呼呼”扇著，還沒進門用人便說：“大小姐，夫人找您一上午了?！?

她皺眉：“找我？有什么急事嗎？”

母親不是在佛堂念經就是在去寺廟的路上，幾乎不怎么管她。

但凡一見面，就是念她怨她，煩得很。

用人說：“是小姐舅舅來了?！?

一聽舅舅來了，孫明玉立刻有了精神，小跑著去了大廳。

她只有一個親舅舅，但母親嫌棄他就跟嫌棄她一樣，說他不著調、不靠譜，沒振興家業。

可在她眼中，舅舅風趣幽默，滿肚子奇門遁甲的故事。

幼時她寄養在外婆家幾年，多虧了舅舅整日逗樂她，才不至于去跳珠江。

還在門外，她便聽見舅舅的聲音，人未見便先喊道：“舅舅——”

大廳很快傳來一個中年男人的回應：“明玉你跑哪兒去玩了？”

孫明玉跑進大廳，只見母親也在，當即大步變小碎步，走著淑女步進去。“母親，舅舅。”

孫夫人高坐主座，一身暗青色長身旗袍襯得她的臉色更加冷然，一派大家主母的端莊嚴肅模樣。

她輕輕看了女兒一眼?！叭ツ睦锆偭?？一個姑娘家不在家待著，天天往外跑，成何體統？”

黃有才笑笑：“姐，小孩子嘛……”

“你也是?！?

黃有才：“……”這嘴就不該多長一張！

孫夫人冷臉：“你孩子都有兩個了，不讓他們上學堂，總往外省帶，什么看看這世界，長長見識。外頭多亂，萬一有個差池，你怎么跟爹娘交代？娶個媳婦也是不安生的，成天攛掇你全國跑。兵荒馬亂的，自己不要命連自己丈夫孩子的安全也不顧了嗎？”

“……”

孫夫人氣道：“你為何不說話？”

黃有才耷拉著頭：“我有錯，我認錯，我和小花都有錯。”

“多大歲數了還喊小花？！這番稱呼在房里喊喊就好，讓外人聽了不害臊嗎？”

“……”

孫明玉也低著頭，呼吸都不帶大聲的，怕炮火轟回自己身上。

孫夫人絮絮叨叨了半晌，終于說：“你歇著去吧，過兩日就要去杭州了，路遠，好好照顧自己?！?

“??？”孫明玉說，“舅舅你又要去外省玩了？”

孫夫人說：“你腦子里就想著玩。”

孫明玉：“……”怪她多嘴。

“你舅舅是去做生意，少說也要兩年才回來了?！睂O夫人嘆氣，“外頭亂，可別亂走……這生意難做，何苦守著外地的破家業呢……”

“姐，這是爹娘的意思，我會照顧好自己的。”

“嗯。”

又說了一會兒，黃有才才離開大廳，臨走前還把孫明玉捎上了。

一出來黃有才便一巴掌捂住腦門，“啪”的一聲嚇了孫明玉一跳，忙問：“舅舅你怎么了？！”

“哎呀呀，我頭疼……”

孫明玉抿唇偷笑：“難怪你也怕我娘，她比那馬蜂還能嗡嗡嗡。”

黃有才說：“怕歸怕，可你娘并不是惡人，你也多體諒她?！?

“知道了。”孫明玉說，“舅媽也去杭州嗎？”

“去。”

“真好，舅舅去哪兒都帶著舅媽?！?

黃有才低聲：“別嫉妒，你兩個表弟我不帶。”

“……”兩個表弟是娶舅媽額外附贈的不成？孫明玉快要可憐死兩個小表弟了，她問：“舅舅這次出門搜羅了什么好玩的故事沒？”

“晚上回來跟你說，我先去探望個故人。”

“誰呀誰呀？”

“你不認得。他剛從外省回來，開了個小店，我去看看要不要幫忙?！?

孫明玉問：“開的什么店？我可以帶同學去買?！?

黃有才說：“那就希望你再也用不上，找人的。”

“哦，私家偵探?！睂O明玉說，“那確實不能再用上?！?

“是啊，永遠別用上了?！秉S有才說，“像你哥……”

“……”孫明玉恍惚片刻，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點了頭，反正等她抬頭時，就看見母親站在門邊，雙眼直愣愣地不知看著哪兒。

她知道，母親又想哥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