蠟燭芯發(fā)出噼啪輕響，火星濺在泛黃的書頁上，像顆轉(zhuǎn)瞬即逝的流星。

葉蓮娜的拇指壓住即將燒穿的紙頁，用喀爾巴阡方言輕聲念道：“灰狼的尾巴掃過雪堆時，會抖落三顆星星——”

謝廖沙的小身子突然繃緊。

他縮在母親懷里，裹著的舊毯子滑到腰間，沾著草屑的膝蓋抵著葉蓮娜的小腹。

窗外傳來悶雷般的轟鳴，不是春天的雨云，是三十公里外的炮擊。

八歲男孩的指甲掐進葉蓮娜手背，卻連抽氣聲都發(fā)不出——三個月前那場空襲后，他的喉嚨就像被人用水泥封死了。

“是風掀翻了鐵皮屋頂。”葉蓮娜調(diào)整坐姿，讓孩子的耳朵貼著自己心跳。

她的聲音放得更輕，方言里特有的軟腭顫音像山澗溪水：“星星落進狐貍的樹洞，狐貍就會——”

“媽媽，蠟燭要滅了。”謝廖沙突然拽她袖口。

他的聲音啞得像砂紙摩擦，但每個字都清晰。

葉蓮娜的呼吸頓住——這是孩子失聲以來，第一次主動開口。

她低頭，看見兒子盯著桌角：最后一根蠟燭只剩小拇指長，蠟油在鐵皮飯盒里積成渾濁的琥珀，火焰正虛弱地搖晃。

“不怕，我們還有儲備。”葉蓮娜摸黑從磚縫里掏出半塊蠟燭，指尖觸到墻皮上的刻痕——那是謝廖沙用石子劃的，每道代表一天。

今天該是第三十七道。

她劃亮火柴時，火光映出謝廖沙眼尾的青黑，像被人用炭筆抹了兩道。

凌晨三點的風灌進教室廢墟的斷墻。

葉蓮娜裹緊謝廖沙的毯子，聽見自己的心跳聲蓋過了遠處的炮響。

明天要去廢棄教堂領物資，上周分發(fā)的壓縮餅干只剩三塊；得檢查地窖的雨水桶，前天下的那場泥雨說不定能接半桶；還有謝廖沙的舊外套，左肘的破洞得用碎布補——

“媽媽。”謝廖沙的小手按在她膝頭，指向窗外。

月光照亮半堵殘墻，墻根堆著燒焦的課桌椅，其中一張的鐵腿在月光下泛著冷光。

葉蓮娜突然想起，昨天路過鎮(zhèn)東倉庫時，好像看見過類似的金屬零件。

“睡吧，小松鼠。”她吻了吻兒子發(fā)頂，把童話書扣在腿上。

書頁間飄出張褪色照片：穿藍裙的少女站在基輔大學門前，身后是爬滿常春藤的教學樓。

那是二十歲的葉蓮娜，懷里抱著《喀爾巴阡方言音韻學》，眼睛亮得像星星。

晨光透過碎玻璃斜照進來時，葉蓮娜正蹲在廢棄教堂的臺階上。

謝廖沙攥著她衣角，盯著教堂門廊下排成長龍的人群。

穿迷彩服的“補給員”正往鐵盆里分發(fā)霉的面包，他的軍靴擦得锃亮，在滿是彈坑的地上格外扎眼——這是第三次見他了，上周說自己是“紅十字志愿者”，前天又改口是“本地民兵”。

“奧列格娃女士？”補給員抬頭，眼角的笑紋像刻上去的。

他遞來兩塊硬面包，指尖掃過葉蓮娜手腕的舊傷疤——那是切爾諾貝利疏散時，母親為護她被流彈擊中，血濺在她手上烙下的印子。

“謝謝。”葉蓮娜把面包塞進懷里的布袋，拽著謝廖沙轉(zhuǎn)身。

經(jīng)過教堂側(cè)門時，她瞥見補給員彎腰整理物資箱，箱底露出半張俄文標簽。

風掀起他的衣角，露出后腰別著的黑色手槍柄。

“噓。”她蹲下來，用方言對謝廖沙說：“我們?nèi)ダ蟼}庫找些釘子，給你做個捕鼠籠。”謝廖沙點頭，眼睛亮起來——他最擅長用鐵絲做小陷阱，上周還抓到過一只瘦兔子。

老倉庫的鐵皮屋頂塌了半邊，陽光漏下來，在瓦礫上投下斑駁的影。

葉蓮娜踩著碎玻璃往里走，突然被什么東西絆了下。

她彎腰，指尖觸到冰涼的金屬——是臺手搖發(fā)電機，齒輪上的銹跡被蹭掉一塊，露出底下的銅色。

“媽媽看！”謝廖沙指著墻角，那里堆著半箱零件，其中一個帶皮帶的輪軸和發(fā)電機嚴絲合縫。

葉蓮娜的心跳加快，記憶突然清晰：大二暑假在博物館做義工，修過一臺1940年代的德國手搖發(fā)電機，結構和這個幾乎一樣。

她跪下來，用指甲摳掉齒輪上的銹塊。

謝廖沙蹲在旁邊，用樹枝幫她撥弄螺絲。

當最后一個零件卡進槽位時，葉蓮娜轉(zhuǎn)動搖桿——“咔嗒”一聲，發(fā)電機發(fā)出嗡鳴。

她扯過一段不知哪里來的電線，接上教室僅剩的燈泡。

“亮了！”謝廖沙的聲音帶著破音，像只突然學會啼叫的雛鳥。

昏黃的光漫過布滿彈孔的黑板，照見墻上貼的孩子們的蠟筆畫：藍色的天空，綠色的樹，穿紅裙的女孩——那是葉蓮娜的學生們，現(xiàn)在大多跟著父母逃去波蘭了。

“瑪莎？”

身后傳來腳步聲，葉蓮娜轉(zhuǎn)身，看見個扎著臟辮子的女孩。

她穿著男式軍大衣，衣擺拖在地上，腕子上系著根褪色的紅領巾——那是葉蓮娜去年給六年級學生發(fā)的，每人一根。

“老師。”女孩從破布包里摸出塊黑黢黢的電池，“在報廢卡車里撿的，可能還能用。”她的眼睛像受驚的小鹿，掃過亮著的燈泡又迅速移開，“別告訴別人我來過。”

“等等——”葉蓮娜想叫住她，瑪莎已經(jīng)消失在廢墟里，只留下一串急促的腳步聲。

她低頭看電池，商標是俄文的，生產(chǎn)日期2022年11月。

當晚，葉蓮娜把電池接在教室角落的收音機上。

轉(zhuǎn)動調(diào)諧旋鈕時，雜音里突然迸出幾句模糊的對話：“坐標...確認...名單...”聲音被電流撕裂，等她調(diào)準頻率，只剩下刺耳的蜂鳴。

謝廖沙趴在桌上，用炭筆在紙上畫著什么。

葉蓮娜湊過去，看見歪歪扭扭的線條：一個長著翅膀的女人，懷里抱著男孩，腳下是燃燒的城市。“女武神？”她輕聲問，謝廖沙重重點頭，炭筆在“女武神”頭頂畫了個光環(huán)。

月光爬上黑板時，葉蓮娜用粉筆寫下幾個單詞：“Вишня”（櫻桃）、“Л?с”（森林）、“Д?ти”（孩子）。

這是喀爾巴阡山民的隱語，每個詞都有三重變調(diào)，外人根本聽不出區(qū)別。

她突然想起瑪莎帶來的電池，想起補給員擦得锃亮的軍靴，想起收音機里的只言片語——方言里那些繞口的變調(diào)，或許能編成只有她和謝廖沙懂的密碼。

次日清晨，葉蓮娜帶著謝廖沙去郊外挖蒲公英根。

春寒未消，凍土硌得她手指發(fā)疼。

謝廖沙突然拽她袖子，指向山坳里的灌木叢——金屬反光在綠葉間閃爍，像條受傷的蛇。

那是架墜毀的無人機，螺旋槳斷成幾截，機身上的紅星標志被燒得發(fā)黑。

葉蓮娜蹲下來，從殘骸縫隙里摸出張銀色存儲卡，背面貼著張泛黃的便簽，寫著“УПС-7”——烏軍情報處的編號。

“媽媽！”謝廖沙的手指摳進她掌心，喉間發(fā)出急促的咕嚕聲。

這是他啞了后第一次主動發(fā)聲，眼睛死死盯著無人機尾翼——那里刻著串數(shù)字，20230215，正是謝廖沙生日那天。

葉蓮娜把存儲卡塞進貼身口袋，體溫透過塑料殼傳到皮膚上。

她抱起謝廖沙往回走，聽見風里傳來汽車引擎聲，是補給員的綠色卡車，正從另一條路駛向山坳。

“別怕，小松鼠。”她用方言輕聲說，“媽媽會把所有秘密都藏進童話里。”

當晚，葉蓮娜在舊電腦前坐下。

那是戰(zhàn)前學校的教學機，早該進廢品站了，現(xiàn)在卻成了她唯一的希望。

她摸出存儲卡，插入卡槽時，屏幕亮起一行亂碼：“需要密碼”。

謝廖沙趴在她腿上，用手指在她手心里畫著什么。

葉蓮娜低頭，感覺到孩子的指尖在她掌心一筆一劃寫著：“櫻桃、森林、孩子”。

窗外，月亮躲進云里，整個世界陷入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