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賬冊殘片引蛇出，月下同行試真心

銅漏在窗外漏下第七十滴水時，蘇檀掀開錦被坐起。第67章香粉鋪前查賬眼，狐君袖底藏春風

晨霧未散時，蘇檀便被廊下的銅鈴聲驚醒。

窗紙上映著個小太監的影子，捧著個描金漆盒，聲音尖細：“三皇子差奴才送的衣裳，說是姑娘穿灑掃局的粗布衫子逛市集不妥。“

她掀開被子坐起，指尖觸到漆盒上還凝著露水。

打開來，月白色衫子疊得方方正正，領口滾著豆綠暗紋，竟是比柳美人房里的料子還軟三分。

蘇檀捏著袖口發怔——這衣裳的尺寸，分明是照著她昨夜裹著裴硯外袍時的身量裁的。

“姑娘可要換？“小太監在廊下催促，“皇子說辰時三刻在角門等。“

換衣時，蘇檀對著銅鏡理了理鬢角。

月白衫子襯得她膚色更白，腰間系著裴硯外袍里掉出的銀鎖片——昨夜收在袖中忘了還，此刻正貼著她的手腕，帶著點溫溫的涼。

馬車輪子碾過青石板時，蘇檀掀了道車簾。

晨霧里飄來糖炒栗子的甜香，還有賣花擔子上的茉莉味，她忽然反應過來：“這是往市集去的？“

“皇子沒說去哪兒。“駕車的粗使太監頭也不回，“奴才只知照著路線走。“

蘇檀縮回手，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銀鎖片。

車簾被風掀起一角，她瞥見街邊掛著的“瑞香樓“酒旗，心下突然一跳——前日裴硯說要查的可疑香粉鋪，不就開在瑞香樓后巷？

車子在“玉露香粉“的朱漆招牌下停住時，蘇檀終于確定了裴硯的意圖。

她理了理裙角下車，抬頭正撞進裴硯似笑非笑的目光里。

他今日穿了件月白錦袍，腰間墜著塊羊脂玉佩，倒真像個出來采買的富商公子。

“蘇姑娘。“他伸手虛扶她的胳膊，指腹在她腕間銀鎖片上輕輕一蹭，“我這妹妹自小在閨閣長大，見著新鮮物事就挪不動步，李掌柜多擔待。“

李掌柜是個四十來歲的婦人，耳墜子隨著點頭直晃：“公子說笑了，咱們鋪子里的香粉，連六宮的小主們都愛用呢。“她掃了眼蘇檀的月白衫子，眼神軟了三分，“姑娘可是要挑些胭脂？

我這兒新到的玫瑰露粉最養人，擦了跟剛下的朝露似的。“

蘇檀捏著塊螺子黛，指尖在柜臺上敲了敲：“我娘下月生辰，想挑些她合心的。

掌柜的說說，哪款賣得最好？“

“要說銷量，還得是桂花香粉。“李掌柜掀開玻璃罩，取出個青瓷瓶，“這香粉用的是金陵城外的桂子，曬足七七四十九天，上回張掌事還著人來要了十箱......“

她說話時，蘇檀的目光已經掃過柜臺后的賬本。

《月度出入簿》攤開在最末頁，頁角用朱砂筆寫著“張記供貨“四個小字。

她裝作看香粉，指尖悄悄勾住賬本邊緣，借著轉身的力道一拉——賬頁“嘩啦“翻了兩頁，“桂花香粉“的條目赫然在目。

“本月售出三百瓶？“她突然出聲，驚得李掌柜手一抖，青瓷瓶險些摔了，“可庫存登記里只記了減少兩百五十瓶。

那五十瓶......莫不是被老鼠叼走了？“

裴硯站在她身側，垂眸時睫毛在眼下投出陰影。

他伸手接過蘇檀手里的螺子黛，指節在她手背輕輕一叩：“阿妹又犯傻，這賬本哪里是你能看的？“

李掌柜的臉瞬間白了。

她慌忙去搶賬本，卻被裴硯用身子擋住。

蘇檀注意到她鬢角的汗珠順著耳墜往下淌，手指絞著帕子，指節都泛了白：“姑娘看錯了......定是看錯了！

這月桂花香粉進了三百五十瓶，售出三百，庫存該剩五十......“

“哦？“蘇檀歪頭，“那入庫單呢？我瞧瞧入庫單對不對。“

李掌柜的喉嚨動了動，突然提高聲音：“小福子！

把新到的茉莉粉搬進來！“

跑堂的小福子抱著木箱撞開簾子進來時，李掌柜已經將賬本塞進柜臺下的暗格里。

她賠著笑，額角的汗把胭脂都沖花了：“公子見諒，我們這小本生意......“

裴硯從袖中摸出一錠銀子，往柜臺上一放。

銀錠砸在木頭上發出“當啷“一聲，驚得小福子手一松，木箱里的粉瓶滾了一地。

“我們是城南新開的胭脂鋪，想和貴店談分銷。“他漫不經心地轉著銀錠，“看看往年賬目，好算成本。“

李掌柜盯著銀錠，喉結動了動。

她伸手要接，又猛地縮回，指甲在柜臺沿上掐出月牙印：“東家去了城外莊子，沒他點頭......奴才不敢。“

“那便等東家回來。“裴硯彎腰幫小福子撿粉瓶，指尖在滾到腳邊的粉瓶上一按，“這茉莉粉的香倒特別，和宮里頭的不一樣。“

李掌柜的臉“刷“地慘白。

出了鋪子，裴七從街角的茶棚里閃出來。

他易了容，穿件灰布短打，像是個賣菜的：“張記是張掌事族弟開的，每月十五都有輛帶青布篷的馬車往鋪子里送東西。

前兒暗衛跟著那車進了外戚府，車轍印子還沾著府里的紅土。“

蘇檀的手指在袖中攥緊。

她想起柳美人房里那半塊帶朱砂的袖角，想起張掌事昨日罰她跪石板時，腕間晃著的翡翠鐲子——那鐲子的水頭，可不像灑掃局掌事該有的。

“別急。“裴硯的手覆在她肩頭，掌心的溫度透過月白衫子滲進來，“今晚帶你去個地方，能瞧著更有意思的。“

他說話時，街角的茶棚飄來一陣焦糊味。

蘇檀抬頭看他，晨光照得他眉峰發亮，眼底卻浮著層暗涌的光，像深潭里游動的魚。

回到宮里時，暮色已經漫上宮墻。

蘇檀坐在廊下梳頭，從發間摸出片茉莉花瓣——是裴硯在鋪子里替她別上的，說是“像富商小姐“。

月光爬上窗欞時，她翻出裴硯的外袍。

金線繡的小狐貍在月光下泛著暖光，她忽然想起昨夜他說的話：“你要答應我一件事——下次冒險前，先讓我知道。“

床帳外的銅漏滴著水，蘇檀把外袍疊好放在枕邊。

錦被下，她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銀鎖片，耳邊還響著裴硯離開前的輕笑：“明晚的熱鬧，可別睡太沉。“

窗外的夜風吹得燭火搖晃，她望著帳頂的暗紋，忽然覺得這宮墻里的月光，似乎比昨日破廟里的更亮了些。

月光從窗欞爬進來，在她膝頭投下枝椏狀的光斑。

白天在香粉鋪里瞥見的那頁賬冊殘角又浮現在眼前——李掌柜擦柜臺時，半張泛黃的紙頁從柜底滑出，她眼尖掃到“張記““三十盒““兵部“幾個字，還沒看清就被李掌柜慌亂踩住。

“若再拖兩日，張掌事怕是要把證據全燒了。“她摸著腕間被張掌事昨日罰跪時磕出的青腫，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前世做會計時，她最見不得賬目有漏洞，如今這后宮里的爛賬，偏要她親手理個清楚。

窗外傳來巡夜太監的梆子聲，“天干物燥——小心火燭——“。

蘇檀縮在陰影里數著更聲，等第三遍梆子敲過，才輕手輕腳摸出藏在磚縫里的短刀。

刀是裴硯前日塞給她的，刀鞘上還留著他指腹的溫度：“防身用，刃口磨過，劃開油皮不費勁。“

宮墻側門的門閂結著薄霜，她哈了口氣，指尖凍得發木。

翻墻時裙角勾住磚縫，她咬著牙扯斷半幅繡著雛菊的裙邊——原身繡的，針腳歪歪扭扭，倒像極了她此刻亂跳的心。

集市的青石板被夜露浸得發亮，香粉鋪的招牌在風里吱呀作響。

蘇檀繞到后巷，仰頭看那扇半人高的木窗。

白天踩過點，窗下堆著三摞青瓦，她踩著瓦堆攀上墻沿，短刀挑開窗閂的動靜比心跳還輕。

霉味混著殘留的茉莉香涌進鼻腔。

她貓著腰摸到柜臺后，白天李掌柜踩過的位置還留著鞋印。

手指在柜底摸索時碰到個硬邦邦的木盒，掀開盒蓋的瞬間，月光從窗紙破洞漏進來，正好照在半本賬冊上。

“十月十五，張大人訂茉莉粉三十盒，銀一百二十兩，收兵部尚書府回禮珊瑚珠串一對......“蘇檀的指尖在“張大人“三個字上發抖。

這字跡她認得，是張掌事房里小丫頭的仿宋體——上個月她替張掌事抄月例銀清單時，那丫頭還揪著她的辮子罵“蠢手笨腳“。

后堂突然傳來門軸轉動的吱呀聲。

蘇檀猛地合上賬冊，連人帶盒子滾進柜臺下的暗格。

提燈的光透過柜臺縫隙漏進來，小福子的棉鞋在她眼前停住：“奇了怪了，明明聽見響動......“

她屏住呼吸，能清晰聽見自己血液在耳中轟鳴。

小福子的影子在地上晃了兩晃，突然蹲下來——蘇檀甚至看清了他鞋底磨破的洞。

暗格里的樟腦丸硌得她后腰生疼，短刀從袖中滑出，刀尖抵著掌心，疼得她眼眶發酸。

“許是野貓。“小福子嘟囔著直起腰，提燈往里屋去了。

蘇檀等他的腳步聲徹底消失，才從暗格里爬出來，沾了滿身蜘蛛網。

賬冊殘頁塞進懷里時，她摸到心口的銀鎖片——裴硯送的，說是“壓驚“。

翻窗的動作比進來時急了些，腳尖剛沾地，就被人從背后攥住手腕。

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骨頭，她本能地揮刀，卻被另一只手穩穩扣住腕脈。

“蘇檀，你是想把我嚇出病來？“裴硯的聲音裹著寒氣，卻熱烘烘噴在她耳后。

他穿了件玄色斗篷，帽檐壓得低低的，可她能感覺到他眼底的火——像上次她為救被打的小宮女硬闖尚食局時，他眼里燒的那團火。

“我......我找到證據了。“她喘著氣把賬冊往他懷里塞，這才發現他斗篷下的里衣都濕了，“你怎么......“

“從你翻宮墻時就跟著。“他拽著她往巷口走，腳步重得像要把青石板踩碎，“前日說的話當耳旁風？

若小福子再仔細些，若那刀劃了你......“

“我沒事。“她抽回被他攥得發紅的手，卻反手勾住他的小拇指。

前世她總笑自己是“算盤珠子“，撥一下動一下，如今倒學會主動了——“你看，我連刀都沒用上。“

裴硯的腳步頓住。

月光從屋檐漏下來，照見他喉結動了動，忽然把她整個人圈進斗篷里。

他身上有龍涎香混著冷露的味道，比宮里那些熏得人腦仁疼的香舒服多了：“下次再這樣，我就把你鎖在我院里，每日派四個嬤嬤盯著。“

“那我就把算盤珠子塞進嬤嬤們的茶里。“蘇檀悶在他懷里笑，聲音悶悶的，“讓她們算錯賬，被尚宮局罵。“

回宮的路走得很慢。

裴硯的斗篷像張暖烘烘的網，把她和外面的寒氣隔開。

經過御花園時，她瞥見他腰間的玉佩——前日她替他挑的，說是“商人戴和田玉顯穩重“，此刻在月光下泛著溫潤的光。

“給。“回到她住的偏殿時，她把賬冊殘頁遞過去，“張掌事和兵部尚書......“

“是兵部右侍郎。“裴硯接過紙頁的手突然收緊，指節泛白，“我母妃當年被賜死，是因為有人告發她私通外臣。

狀紙上的證人，就是這位張大人。“

他的聲音輕得像片雪，落在蘇檀心尖上卻重得發燙。

月光漫過他的眉峰，她這才發現他眼底的紅血絲——怕是從昨夜就沒合過眼。

“那我們......“

“先睡。“他突然伸手替她理了理被夜風吹亂的鬢發，指腹擦過她耳后被蛛網粘的碎發，“明日我讓暗衛去查張侍郎的舊宅。

你啊......“他彎起眼笑，又成了那個會往她手里塞金錁子的浪蕩皇子，“明日替我算筆大賬——算清這二十年的債。“

蘇檀望著他轉身的背影，忽然想起白天在香粉鋪，他替她別茉莉花瓣時說的話：“等你成了掌事女官，我便送你整個城南的胭脂鋪。“如今她望著他腰間晃動的玉佩，忽然覺得，或許不用等那么久——等算清這樁舊案，或許能更早看見他眼里的光，不再是深潭里游動的魚，而是照徹宮墻的月亮。

偏殿的門合上時，她摸到懷里還剩半塊茉莉花瓣，是方才擁抱時從他斗篷里掉出來的。

花瓣邊緣有些發皺，卻還留著白天的香氣。

窗外傳來巡夜太監的梆子聲，這次她聽得真切——那聲音里，好像多了絲不一樣的東西，像是期待，又像是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