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未散時，蘇檀剛推開房門，院外便炸開一片嘈雜。

“好個狐媚子！“青鸞的尖嗓音像根刺兒扎進耳膜，蘇檀抬眼就見她披頭散發立在廊下，素白的粗布裙沾著井邊的泥，腕子上還系著昨夜投水時被救起的草繩，“昨日三皇子的玉扣在我身上搜出來，今日倒輪到你這賤婢踩著我往上爬？“

圍觀的宮娥們擠在院門口，有幾個躲在人后捂嘴笑。

蘇檀指尖微蜷——她昨日才讓阿香去查柳姑下落，青鸞就急著跳腳了。

“青鸞姐姐這是......“蘇檀垂眼抹淚，裙角的灰被晨露浸得更深，“奴婢昨日在司膳局數了一宿冬菜賬本，今早遲了半步，怎么就成了覬覦皇子？“

“裝什么可憐！“青鸞撲過來要揪她的衣領，腕子卻被蘇檀輕輕避開。

她這才發現，眼前的小宮娥看似發抖，腳步卻穩得像釘在地上。

青鸞胸口發悶——從前這丫頭被推搡時總摔得東倒西歪，何時有了這樣的定力？

“姐姐若覺得奴婢有錯，去回了掌事姑姑便是。“蘇檀吸了吸鼻子，從懷里摸出個油紙包，“這是司膳局新做的棗泥酥，姐姐若氣悶......“

“誰要你的臟東西！“青鸞揮手打翻油紙包，酥皮混著晨露粘在青石板上，“今日不罰你跪碎瓷片，難平眾怒！“她轉身沖圍觀的宮娥喊，“你們說是不是？“

幾個平日受青鸞指使的粗使丫頭忙不迭點頭，卻有個小宮娥縮在最后頭咬嘴唇——蘇檀前日幫她補了被苛扣的月錢賬，此刻正攥著帕子往她這邊挪。

蘇檀望著青鸞泛紅的眼尾，心里算起賬來：青鸞被貶粗使才七日，卻能糾集這么多人堵門，要么是背后還有人撐腰，要么......她想起昨夜那枚刻著“楚南裴氏“的玉扣，喉間泛起冷意。

“青鸞姑娘。“

清冷的女聲突然插進來，眾人慌忙福身。

李嬤嬤抱著賬本立在院門口，晨霧里只看得見她鬢邊的銀簪子閃著光，“皇后娘娘要查這個月各局用度，你在這鬧什么？“

青鸞的臉瞬間白了——李嬤嬤是皇后身邊的人，連掌事姑姑都要讓三分。

她慌忙福身：“嬤嬤，這丫頭......“

“要告狀去尚宮局。“李嬤嬤掃了眼地上的酥皮，又看蘇檀，“小檀子，跟我去司賬房取新月賬冊。“

蘇檀福身時悄悄踢開腳邊半塊碎瓷片——若真跪上去，這雙要算一輩子賬的手可就廢了。

她跟著李嬤嬤往外走，余光瞥見青鸞攥著帕子的指尖泛白，像條被踩了尾巴的蛇。

午膳時分，司賬房的炭盆燒得正旺。

孫姑姑推了推老花鏡，把賬冊往蘇檀懷里一塞：“拿好了，別再像上個月似的把茶潑在綢緞局的單子上。“

“是。“蘇檀低頭應著，指尖卻輕輕拂過賬冊邊緣——她要找的不是這個。

等孫姑姑轉身去取印泥，她迅速抽出最底層那本《內廷采買明細》，翻到“胭脂“那頁。

前世做會計時，她能閉著眼背出所有科目代碼；如今掃一眼數字，心跳就漏了半拍。“九月初三，胭脂十斤，單價八錢。“她摸出袖中那枚銅錢——昨日青鸞拿這錢砸她臉時，她故意沒躲，銅錢上還沾著茉莉香粉。

“孫姑姑，這胭脂的市價......“蘇檀翻出夾在賬本里的《大楚商價錄》，“奴婢前日幫司膳局核賬，見外市胭脂每兩不過三錢銀。“

“小丫頭懂什么！“孫姑姑哼了聲，“內廷用的是西域進貢的玫瑰露胭脂，能和外市比？“

蘇檀垂眼笑——她早讓阿香去西市問過，西域胭脂最貴也不過五錢。

她悄悄把這頁賬冊的頁碼記在掌心，又將銅錢在燭火上烤了烤，香粉遇熱散出甜膩的味道——和賬冊里“胭脂“頁的香氣一模一樣。

傍晚的偏殿角門落了鎖，蘇檀縮在墻根等李嬤嬤。

北風卷著桂葉撲在她臉上，她摸了摸懷里的小冊子——那是她謄抄的《胭脂出入明細》，每筆采買的時間、數量、虛報金額都標得清清楚楚，連對比市價的小字都用不同顏色的筆圈了出來。

“小檀子？“李嬤嬤的燈籠照過來，暖黃的光裹著她，“不在司膳局收拾冬菜，在這做什么？“

蘇檀突然跪下來，小冊子“啪“地落在青石板上：“奴婢不敢告狀......“她聲音發顫，眼淚大顆大顆砸在帕子上，“可前日青鸞姐姐說要罰奴婢跪碎瓷片時，奴婢突然想起，上個月司衣局的絹花賬也不對......“

李嬤嬤彎腰撿起冊子，翻到第二頁時，眉峰猛地一挑。

她翻頁的速度越來越快，最后合上冊子時，指節捏得發白：“這些數字......“

“奴婢前世是做賬的。“蘇檀吸了吸鼻子，“算錯一個數就要被打手心，所以......“

李嬤嬤盯著她發紅的眼尾，突然笑了：“難怪皇后說你是塊璞玉。“她把冊子收進袖中，“回去吧，明兒該誰跪碎瓷片，尚宮局自有公斷。“

夜漏三更時，蘇檀坐在炕邊，手里捏著那枚銅錢。

前世被上司栽贓挪用公款的場景突然涌上來——她跪在財務室里，看著自己做的賬冊被撕成碎片，同事們的竊竊私語像針一樣扎耳朵。

她摸了摸案頭新抄的賬冊封皮，指尖摩過“蘇檀“兩個小字：“這次，輪到我來寫結局。“

窗外傳來細碎的腳步聲，她吹滅燭火，月光透過窗紙在地上投下樹影。

更鼓敲過四下時，那腳步聲突然加快，往尚宮局方向去了——是青鸞的人？

還是裴硯的暗衛？

次日卯時，晨鐘剛響，院外就傳來鐵鏈拖地的聲響。

蘇檀推開窗，正看見青鸞被兩個內侍押著往尚宮局走，她披頭散發地喊：“蘇檀陷害我！

那賬冊是她偽造的！“

“青鸞姑娘，孫姑姑查了三個月的賬。“跟在后面的張公公甩了甩拂塵，“虛報三十兩黃金，夠你去浣衣局洗三年馬桶了。“

蘇檀剛松口氣，小六子就跌跌撞撞沖進院子：“姑娘！

您的首飾匣里......“他喘得說不出話，從懷里掏出枚羊脂玉佩，“怎么會有三皇子府的玉佩？“

蘇檀接過玉佩，內側的暗紋在晨光里閃著冷光——和昨夜登記冊上的戶部暗印一模一樣。

她抬頭看向尚宮局方向，青鸞的罵聲還在飄過來：“蘇檀和三皇子有私情！

那玉扣是她塞給我的！“

風卷著桂葉打在窗欞上，蘇檀望著玉佩上“楚南裴氏“四個字，突然笑了——這潭水，到底還是翻起了二十年的沉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