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鳶上的字跡在月光下泛著冷白，蘇檀的手指輕輕撫過“林嬤嬤的貼身侍女，已現(xiàn)身南郊老宅“幾個字，袖中那方裴硯塞給她的帕子還留著松木香。

她望著灑掃局后院搖晃的燈籠，燈穗被夜風吹得掃過青石板，像極了二十年前林嬤嬤賬本里那些被劃掉的批注——明明被刻意抹去，卻總在某個深夜翻涌上來。

“小梅。“她轉(zhuǎn)身時裙角掃過墻根的青苔，聲音壓得比夜露還輕，“你去南郊，找間荒了十年的老宅。“

角落里縮著的小宮女猛地抬頭，月光漏過她發(fā)間的木簪，照出她眼底的緊張：“姐姐是說...林嬤嬤從前住的？“

蘇檀沒應聲，只從袖中摸出半塊碎銀塞過去：“若見有穿月白衫子的婦人出入，不管多晚都回來報我。“碎銀碰著小梅的掌心，涼意順著指節(jié)往上爬，小梅咬了咬嘴唇，把碎銀攥進手心——這是蘇檀教她的，攥緊銀錢時，害怕就會變成底氣。

三日后的卯時三刻，司膳局的灶火剛點著，小梅就撞開了偏殿的門。

她跑得發(fā)辮散亂，額角沾著草屑，見著蘇檀就撲通跪下：“姐姐！

那宅子里真有人！

是個四十來歲的婦人，穿的粗布衫子，可我瞧她疊衣裳時......“她喘著氣比劃，“疊得方方正正，折痕齊得像用尺子量的，倒比咱們司膳局收月例時疊的還規(guī)矩。“

蘇檀正往陶甕里裝新腌的酸黃瓜，竹筷在甕口頓了頓。

她想起林嬤嬤當年管灑掃局，最見不得宮人疊帕子有褶皺，說是“宮里的規(guī)矩，折的是體面“。“你記不記得，“她突然問，“林嬤嬤房里那幅'規(guī)'字繡？“

小梅愣了愣，搖頭。

蘇檀笑了笑，把最后一根黃瓜按進鹽水里：“明兒我去南郊采買蜜棗，你替我跟張掌事說，順路去莊子上取新腌的梅干。“

第二日辰時，蘇檀挎著竹籃出了永安門。

她特意繞到西市買了包糖蒸酥酪，又往南郊走了半里地。

那老宅的紅墻早褪成了灰，門框上的銅環(huán)生著綠銹，卻被擦得發(fā)亮——有人日日在摸。

她蹲在墻根剝蓮子，余光瞥見院角晾衣繩上飄著件月白衫子：衣襟處繡著并蒂蓮，針腳細密得像宮繡局的活計，可花蕊用的是褪色的茜草染，分明是舊年的料子。

“小娘子買蓮子？“

背后突然響起人聲，蘇檀手一抖，蓮子骨碌碌滾了滿地。

她抬頭時已換上副憨傻模樣，眼睛亮晶晶的：“阿婆，您這蓮子怎么賣？“

那婦人正彎腰替她撿蓮子，聽見這話直起身子。

她眼角有細紋，可腰板挺得筆直，袖口露出半截青灰色的里子——蘇檀認得這料子，是二十年前司制局給各宮掌事嬤嬤特供的“青灰夾紗“，市面上早沒了。

“五文錢一把。“婦人把蓮子放進她籃里，指尖擦過蘇檀手腕時頓了頓，“小娘子這鐲子......“

蘇檀低頭看自己腕上的銀鐲子——是阿香昨天硬塞給她的，說是“沾沾喜氣“。

她慌忙捂住：“阿婆莫笑我，我就愛這些亮閃閃的。“

婦人笑了笑，轉(zhuǎn)身回院。

蘇檀蹲在原地撿蓮子，指尖觸到塊銹鐵——是枚銀針，針尖刻著“戊三“。

她心跳陡然加快，想起昨夜翻的那本舊賬：林嬤嬤在永熙三年大年初一，曾賞給貼身侍女阿玉“五毒銀針一套，編號戊一至戊五“。

她攥緊銀針，竹籃里的蓮子撒了一地。

回宮后，蘇檀直奔西市的“匯寶齋“。

趙掌柜正擦著青花瓷瓶，見她進來忙哈腰：“蘇姑娘今日要瞧什么？“

“您幫我瞧瞧這個。“她把銀針放在案上。

趙掌柜的手剛碰著針尾就縮了回來，瓷瓶“當啷“摔在地上。

他額頭瞬間冒出汗：“這...這是當年冷宮之亂時，那些...那些暗衛(wèi)用的。“他壓低聲音，“老奴當年在司刑司當差，見過！

說是能淬十三種毒，扎進人血管里......“他打了個寒顫，“蘇姑娘從哪兒弄來的？“

蘇檀沒答，把銀針收進袖中。

她望著窗外漸沉的夕陽，想起裴硯昨日說的“惠妃的陪嫁“，想起張掌事發(fā)抖的嘴唇，突然明白——二十年前的舊案，從來都沒真正過去。

深夜，司膳局的灶火熄了，阿香抱著個粗布包裹摸進蘇檀的偏房。“姐姐要我送什么？“她眼睛亮得像星子，“我從前在宮外送過信，保準沒人發(fā)現(xiàn)。“

蘇檀從妝匣最底層取出封信，封口蓋著司膳局的朱紅印——是她今早趁張掌事去尚宮局時，用蜜蠟拓的印模。“送去三皇子的隱月軒，“她把信塞進阿香懷里，“見著裴硯就說，'南郊的梅干熟了'。“

阿香點頭，轉(zhuǎn)身要走，又回頭：“姐姐，您...是不是要做很危險的事？“

蘇檀摸了摸她發(fā)頂：“阿香，我娘從前說，欠了債要還，欠了命更要還。“她望著窗外的月亮，“有人欠了林嬤嬤一條命，該討回來了。“

第二日晌午，裴硯的紙鳶又飄進司膳局的后窗。

蘇檀展開看，上面只寫了個“火“字。

她捏著紙鳶站在廊下，望著宮墻外的天空，突然聞到股焦糊味——是從南郊方向來的。

等她趕到老宅時，火勢已經(jīng)滅了。

斷瓦殘垣里冒著黑煙，晾衣繩燒得只剩半截，地上有半塊銅鏡，背面刻著“林氏贈“三個字，被燒得發(fā)黑。

她蹲下身扒拉灰燼，指尖觸到塊焦木片，借著月光仔細看——上面歪歪扭扭刻著“三皇子“三個字，墨跡被火燒得發(fā)皺，卻還能辨認。

“想燒了過去？“她把木片攥進手心，火星子燙得掌心生疼，“可火越旺，燒出來的渣子，反而越清楚。“

夜風卷著焦味撲過來，她聽見遠處傳來更聲——三更了。

火災后的第三日，司膳局的小宮女們都在傳，惠妃娘娘昨兒個摔了茶盞，把伺候的宮娥都罰去了浣衣局。

蘇檀站在廊下剝蓮子，望著永安門方向，袖中那方松木香的帕子被攥得發(fā)皺。

她知道，有人開始慌了——而慌了的人，最容易漏出破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