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鳶掠過高墻時，蘇檀指尖的密信被夜風吹得簌簌作響。“真正的敵人，還在宮墻上看著你。“那行墨跡未干的字刺得她眼眶發酸，卻也讓她想起昨日跪在司膳局廊下的阿香——那姑娘的裙角沾著青石板的水痕，攥著半截褪色的當票，哭腔里帶著股子狠勁：“姐姐，我娘臨終前塞給我的陪嫁，藏在西市寄放處的樟木箱，前日去取時鎖被撬了，里面的金錁子、銀項圈全沒了！“

阿香的母親是司膳局老廚娘，三年前染了時疫沒的。

蘇檀記得那老人臨終前攥著阿香的手，在她掌心按了枚銅鑰匙：“別告訴任何人，等你出宮那日......“當時她蹲在廊下掃落葉，把這一幕瞧得清楚。

“有人在試我的底。“蘇檀望著案頭跳動的燭火，指甲輕輕叩了叩茶盞邊沿。

阿香的嫁資藏得極隱秘，知道的除了母女倆，只有每月初一替阿香送藥的穩婆——可那穩婆前日被張掌事的表親張二舅請去喝了酒。

她摸了摸袖中那半截當票殘片，唇角勾起抹極淡的笑：“既然送上門來，總得回份厚禮。“

次日卯時三刻，司膳局的晨鐘剛響過，蘇檀便帶著阿香出了東華門。

早春的風裹著煤煙味撲來，阿香縮了縮脖子，攥緊她的衣袖：“姐姐，趙記當鋪的掌柜最是精怪，咱們......“

“別怕。“蘇檀把當票殘片往袖中又塞了塞，目光掃過街角掛著“當“字燈籠的鋪子。

趙掌柜正踮腳擦門框上的積灰，瞥見宮裝的兩人，手一抖，雞毛撣子“啪“地掉在地上。

他哈著腰迎上來，額頭細汗直冒：“兩位姑姑大駕光臨，小店蓬蓽生輝......“

“趙掌柜好記性。“蘇檀沒接他的話，指尖敲了敲柜臺：“三年前二月十五，有位穿靛青布衫的老婦人來當東西，當票編號是'趙記戊字柒拾叁號'。“她從袖中抽出殘片，露出半枚模糊的“柒“字，“我要查這張當票的贖單，還有取貨人的簽字。“

趙掌柜的胖臉瞬間白了。

他搓著沾了漿糊的手指，往里間瞄了一眼：“這......這當票年頭太久，賬冊都收在庫房......“

“庫房的潮氣重，賬冊可別霉了。“蘇檀漫不經心摸出枚銀錁子，在掌心顛了顛。

銀光晃得趙掌柜喉結直動，她又補了句：“張掌事前日還說，司膳局今年的冬炭要換鋪子采買......“

“小的這就去取！“趙掌柜的汗珠子砸在柜臺木頭上，轉身時差點撞翻了裝算盤的木盒。

阿香攥著她的手直發抖，蘇檀能感覺到那姑娘指甲幾乎掐進自己手背——但她知道，阿香不是害怕，是恨。

三日后的深夜，司膳局值房的燭火熬得通紅。

蘇檀把兩本賬冊攤在案上，左手是趙記當鋪的贖單底本，右手是司膳局記錄宮人出入的門籍。

阿香湊在她肩頭，呼吸都帶了顫音：“姐姐，這......“

“你看。“蘇檀用銅尺比著兩張紙，“你娘的字跡是左低右高，這贖單上的'王劉氏'（阿香母姓）運筆卻是右低左高，最后一捺還多了個勾——這是左手寫的。“她翻到下一頁，“再看時間，每次贖物都在戌時三刻，正是宮門換班，守衛松懈的時候。“

阿香的眼淚砸在賬冊上，洇開一團墨跡：“那......“

“看這個。“蘇檀抽出張夾在賬頁里的紙，上面歪歪扭扭簽著“張二“。

她指著當鋪底本上的日期，“上個月初五，西六宮采買的綢緞被掉包；半月前，尚衣局的金線少了兩匣——這些日子，'張二'的名字在當鋪出現了七次。“她的指尖重重敲在“張二“兩個字上，“張二舅，張掌事的表親，對吧？“

阿香猛地抬頭，眼中的恨意幾乎要燒穿燭火：“是他！

前日我去張掌事屋里送湯，聽見他說'那小蹄子的東西早換成銅的了'......“

“那就讓他嘗嘗銅的滋味。“蘇檀從妝匣里取出個錦盒，里面躺著枚泛著青斑的銅錢——錢眼比尋常的大了半分，是二十年前鑄錢局的錯版。

她把銅錢塞進阿香懷里的樟木匣，又壓了片金葉子在最上面，“明日巳時，你去城南破廟把匣子藏在老槐樹下。

記住，要讓巷口賣糖人的王伯看見。“

阿香攥著匣蓋的手青筋凸起：“姐姐，我......“

“他要貪財，咱們就給他送財。“蘇檀替她理了理被夜風吹亂的鬢角，“但記住，真正的獵物，是藏在他背后的人。“

果然，第二日深夜，老槐樹下的影子剛動，埋伏在墻后的禁軍便撲了上去。

張二舅的破鑼嗓子在巷子里炸響：“你們干什么！

我......“

“張二舅好雅興，大半夜偷摸別人家的陪嫁？“蘇檀舉著燈籠從樹后轉出來，燈籠光映得張二舅臉上的肥肉直顫。

她晃了晃手中的錯版銅錢，“這錢市面上只流通了三個月就被收回，你說，是誰教你用它來換真金的？“

張二舅的臉瞬間煞白，膝蓋一軟跪在地上：“蘇姑娘饒命！

是張掌事......她讓我把宮人寄存的東西換成贗品，說司膳局要添例銀......“

“住口！“

一聲尖喝從巷口傳來。

張掌事裹著蔥綠織金斗篷沖進來，鬢邊的珍珠步搖亂顫。

她狠狠踹了張二舅一腳，轉頭對蘇檀賠笑：“蘇姑娘莫聽他胡言，這混球定是偷拿了我的印信......“

“張掌事的印信，可在這匣底壓著呢。“蘇檀掀開樟木匣，露出半枚朱紅的“司膳局“官印。

她望著張掌事驟變的臉色，笑得像只偷到腥的貓，“明日早朝，我替掌事把這印信和賬本呈給尚宮局如何？“

張掌事的嘴唇直哆嗦，突然“撲通“一聲跪在地上：“蘇姑娘，我也是被人逼的......三年前惠妃娘娘的陪嫁單子少了兩箱珠寶，她讓我用宮人寄存的東西補上......“

蘇檀的瞳孔微微收縮。

惠妃——裴硯昨日提過的，東六宮總召青衫男子看診的那位。

她垂眸掩住眼底的暗潮，伸手虛扶：“掌事快起，這地上涼。“

三日后，皇帝的朱批落在司膳局的案頭：著大理寺徹查張氏一族貪墨宮人物件案，牽連外廷五品以上官員三名。

阿香捧著失而復得的樟木匣，跪在蘇檀腳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姐姐，我娘的銀鎖......她走的時候還說要給我打對銀鐲子......“

“你娘的心意，我替你守住了。“蘇檀扶起她，目光透過窗紙望向宮墻。

那里，一只新扎的紙鳶正緩緩升起，青竹骨，繪著纏枝蓮。

月光照亮紙鳶背面的字，她輕聲念出來：“林嬤嬤的貼身侍女，已現身南郊老宅。“

夜風卷著花香撲進來，案頭那本記著“林嬤嬤“的賬冊被吹開，二十年前的字跡在月光下泛著冷光。

蘇檀摸了摸袖中裴硯昨日塞給她的小瓷瓶，瓶身還帶著體溫。

她望著紙鳶消失在宮墻后，唇角勾起抹極淡的笑——真正的棋局，這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