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梆子響過第三聲時，蘇檀的指甲幾乎要掐進掌心。

偏殿里的燭火被穿堂風撩得忽明忽暗，她盯著裴硯遞來的舊賬冊，封皮上“太醫院“三個字被蟲蛀得只剩半片“院“字，像道猙獰的傷疤。

指尖觸到賬頁邊緣，粗糲的紙紋硌得生疼——這哪是正經存檔的賬冊？

分明是被人從灶房引火紙堆里搶出來的殘本。

“殿下，您懷疑誰動了藥方？“她垂眸掩住眼底的銳光，聲音故意放得軟乎乎的，像極了從前算錯月錢時的委屈樣。

裴硯倚著案幾，素色錦袍在燭火里泛著暖金。

他屈指叩了叩賬冊第三頁，那里歪歪扭扭記著“三年冬，人參二十兩，當歸三十兩“，墨跡暈成一團，年份前的“二十“二字被刮得只剩半道橫。“我要你找出，是誰，為了什么，動了它。“他尾音輕得像片羽毛，落在蘇檀心尖上。

窗外的腳步聲突然停了。

蘇檀耳尖微動——方才那道影子，該不會是跟著裴硯的人？

還是...她想起昨夜妝匣里那半枚銅錢，和裴硯腰間玉佩的刻痕嚴絲合縫。

喉嚨發緊，她翻開賬冊第二頁，果然看見“紫云散“三個字被重重涂掉，只留個模糊的“紫“字。

“這味藥...“她指尖頓在“紫“字上，“我在安小主那兒聽說過。“

裴硯抬眼，眼底的火突然燒得更旺：“去問她。“

第二日卯時，蘇檀抱著個藍布包裹踏進安答應的冷宮。

小桃正蹲在廊下洗梅干，見了她忙用圍裙擦手：“蘇姐姐快來，娘娘正對著窗臺上的玉簪花發呆呢。“

安答應坐在竹席上，月白褙子袖口沾著點梅汁，像朵開敗的花。

聽見動靜，她轉過臉來，眼尾的細紋里還凝著晨露：“檀檀來了？“

蘇檀把包裹里的桂花糕推過去，趁小桃倒茶的空當，從袖中摸出張皺巴巴的紙：“小主可還記得'紫云散'？“

安答應的手突然抖了抖，茶盞磕在案上，濺濕半幅衣袖。“那是...我剛入殿時，劉太醫給開的調養方。“她望著窗外的玉簪花，聲音輕得像嘆息，“后來有人說這藥里摻了朱砂，會克龍胎。

再后來...“她低頭絞著帕子，帕角繡的并蒂蓮被扯得變了形，“再后來我就搬進冷宮了。“

蘇檀的指甲在掌心掐出月牙印。

她早算出安答應被禁足的時間線，卻沒料到“紫云散“會是關鍵。

窗外傳來小桃的咳嗽聲，她迅速把紙收進袖中，笑著撿起地上的梅干：“小桃這梅干曬得好，明兒我讓灑掃局多送兩筐來。“

第三日未時，尚宮局的檔案庫悶得像蒸籠。

蘇檀捧著茶盤站在門口，茶盞里的碧螺春飄著熱氣——她特意把茶煮得太燙，就是要逼得管庫的張嬤嬤離座。

“哎呦姑娘快進來！“張嬤嬤擦著汗迎上來，“這鬼天氣，茶涼得比我孫子背詩還快。“

蘇檀垂眸遞茶，余光掃過她背后的木架。

最頂層那摞蒙灰的賬本上，“器皿局“三個字若隱若現。

等張嬤嬤捧著茶盞躲去陰涼處，她踮腳抽下那本賬，封皮上蟲蛀的洞正好漏出“紫云散“三個字。

心跳聲震得耳膜發疼。

她摸出袖中炭筆，快速謄抄日期和數字——康熙三十七年冬，紫云散配藥銀五十兩；同年臘月，器皿局出庫鎏金燭臺十二對，入庫記錄卻寫著“罰沒罪臣之物“。

而裴硯母妃正是在康熙三十七年臘月，被賜了那碗鶴頂紅。

“蘇檀！“

刺耳的尖嗓驚得炭筆落地。

青鸞抱著一摞賬冊站在門口，墨綠宮服上的金線刺得人眼疼：“尚宮局的檔案也是你能碰的？“她踩著寸金鞋走近，發間的珍珠步搖晃得人心煩，“昨兒安答應的破賬冊讓你得了圣心，就以為能翻天了？“

蘇檀蹲下身撿炭筆，指尖摸到塊碎瓷片。

她突然“哎呀“一聲，瓷片劃破指尖，鮮血滴在賬本上：“青鸞姐姐救命！

我、我不是故意碰的...“她仰起臉，眼眶迅速泛紅，活像被踩了尾巴的小貓。

青鸞的眉頭皺成個結。

她最見不得這種裝可憐的，可皇帝剛夸過蘇檀“手比尚宮局的筆還準“，此刻若鬧起來...她咬了咬嘴唇，甩袖道：“還不快把血擦了！

要是污了賬本，看尚宮怎么罰你！“

等青鸞的腳步聲消失在廊角，蘇檀用帕子裹住指尖，繼續謄抄。

血珠滲進紙里，在“罰沒罪臣之物“旁暈開朵小紅花——這哪是罰沒？

分明是有人用紫云散的藥銀，換了給罪妃送終的體面。

戌時三刻，裴硯的偏殿里飄著新焙的龍涎香。

蘇檀把謄抄的賬本放在案上，燭火映得紙頁發亮：“殿下看，器皿局出庫的鎏金燭臺，正是您母妃靈前擺的那套。“

裴硯的指節抵著下頜，目光在字里行間游走。

他突然笑了，像是春冰初融：“你猜，是誰急著讓這些賬消失？“

蘇檀沒說話。

她想起昨夜在灑掃局，聽見兩個小宮娥嚼舌根：“青鸞的舅爺不就是前幾年告老的劉太醫？

當年可是管著太醫院的賬...“

五日后，尚宮局的朱嬤嬤帶著四個小宮女殺進冷宮時，趙嬤嬤正蹲在井邊洗安答應的帕子。

她見了那明黃繡金的腰牌，手一松，銅盆“哐當“砸在青石板上：“檀檀姑娘，這、這是要抄家嗎？“

蘇檀正給安答應梳頭發，木梳在發間頓住。

她望著朱嬤嬤手里的“核查藥方支出“的令牌，突然笑出了聲：“趙嬤嬤莫慌，他們不是沖娘娘來的。“她轉身從妝匣里取出個油紙包，“是沖我來的。“

油紙包攤開，是那份謄抄的賬本。

蘇檀指尖點著“康熙三十七年臘月“那行字：“朱嬤嬤要查藥方賬，不妨先去器皿局查查這十二對鎏金燭臺的去處。“她抬眼看向朱嬤嬤發白的臉，“當年經手的劉太醫，現在該在青鸞姑娘的老家養老呢。“

朱嬤嬤的額頭滲出冷汗。

她盯著賬本上的血印，突然轉身對隨從道：“去器皿局調賬！“

亥時，月光爬上冷宮的墻頭時，蘇檀正坐在廊下補安答應的舊褙子。

突然有風聲從背后襲來，她本能地低頭，發簪“叮“地落在地上——是把淬了毒的短刀，正插在她方才坐的位置。

“蘇檀！

你該死！“青鸞的聲音帶著哭腔。

她穿著夜行衣，臉上沾著草屑，手里還握著把刀，“我舅爺說那藥沒毒！

是你害他被抓！“

蘇檀退到廊柱后，心跳得像擂鼓。

她摸到腰間裴硯送的碎玉，正想呼救，卻見道黑影從房上躍下。

裴硯的素色錦袍在月光下泛著冷白，他反手扣住青鸞的手腕，短刀“當啷“落地：“你該謝她，若不是她，你現在該和你舅爺作伴了。“

青鸞癱坐在地上，突然笑了：“你以為抓了我就完了？

還有人...“

“帶下去。“裴硯打斷她的話，聲音冷得像冰。

他轉身看向蘇檀，眼底的火卻燒得更旺，“你做得很好。“

蘇檀撿起地上的碎玉，指尖觸到上面的刻痕——和妝匣里那半枚銅錢嚴絲合縫。

她望著裴硯被月光拉長的影子，突然明白，他遞來的從來不是什么藥方賬。

那是把鑰匙，要打開的，是二十年前血雨腥風的真相。

而她，早不是那個只算銀錢的小宮娥了。

青鸞被押走時，裴硯站在廊下沒動。

他望著她掙扎的背影，嘴角勾起抹極淡的笑——這棋子，還沒到該審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