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執的蘇醒,如同一柄懸在溫如晦頭頂的利劍,迫使他暫時收斂了鋒芒。
他帶來的張御醫被“客氣”地請去為衙門里受傷的護衛診治,而他本人則被蕭執以“重傷未愈,需靜養,公務暫由趙副使代勞”為由,軟釘子擋在了日常事務之外。
但誰都知道,這只老狐貍絕不會善罷甘休。
他帶來的玄衣護衛如同幽靈般在衙門內外游弋,目光如炬,監視著所有人的一舉一動,尤其是蘇柔和進出衙門的沈清秋。
東暖閣內,藥味依舊濃重。
蕭執靠在床頭,臉色依舊蒼白,但眼神已恢復了往日的深邃與冷銳,只是眉宇間多了一絲大病初愈的疲憊和揮之不去的陰郁。
沈清秋剛為他換完藥,重新包扎了肩胛下的傷口。
劇毒雖因七葉鳳尾蓮及時拔除,但傷口深及筋骨,失血過多,元氣大傷,需要長時間的靜養。
“沈大夫,救命之恩,蕭執銘記于心。”
蕭執聲音沙啞,卻帶著真誠的謝意。
“醫者本分,大人不必掛懷。”
沈清秋收拾藥箱,目光平靜。
“只是大人傷及根本,切莫再勞心勞力,更忌動怒。這藥方需連服七日,不可間斷。”
他將一張藥方放在床邊矮幾上。
蕭執的目光掃過藥方,又落在侍立在一旁、沉默不語的蘇柔身上。
自那日醒來短暫對峙溫如晦后,兩人之間便陷入了一種微妙的沉默。
身份已然挑明,柳葉鏢的秘密如同巨石橫亙其間,恩與仇交織,猜疑與困惑并存。
他有很多話想問,也有很多事想解釋,但溫如晦的監視如同密不透風的墻,讓他無從開口。
而蘇柔,則始終低垂著眼睫,回避著他的目光,仿佛一尊沒有生氣的玉雕。
“蘇姑娘。”
蕭執打破沉默,聲音刻意放得平穩。
“這幾日…委屈你了。”
蘇柔微微一顫,抬起眼,目光飛快地掠過蕭執肩上的繃帶,又迅速垂下:
“民女不敢。大人…保重身體。”
語氣平淡疏離,聽不出任何情緒。
蕭執心中泛起一絲苦澀。
他知道她心中的結有多深。他看著沈清秋:
“沈大夫,蘇姑娘受驚過度,身體也需調養。麻煩你…也給她開副安神的方子吧。”
“是。”
沈清秋低聲應下,看向蘇柔,溫聲道:
“蘇姑娘,隨我去藥房取藥吧。”
蘇柔默默點頭,跟著沈清秋離開了暖閣。
她能感覺到背后蕭執那深沉復雜的目光,如同實質般烙在她身上,讓她心亂如麻。
藥房內,彌漫著各種藥材混雜的氣息。
沈清秋熟練地抓取著安神藥材,動作不疾不徐。
“柳姑娘。”
他壓低聲音,目光看似專注在藥秤上。
“蕭大人…似乎有話想對你說。”
蘇柔沉默片刻,聲音低若蚊吶:
“我與他…無話可說。”
仇人之子,即便有救命之恩,有那枚來歷不明的柳葉鏢…又能改變什么?
“或許…并非如此吧。”
沈清秋將包好的藥遞給她,溫潤的眼眸深深地看著她。
“那柳葉鏢…若真是柳將軍所贈,其中必有隱情。蕭大人昏迷前那句‘信她’,還有醒來后對你的維護…不似作偽。柳姑娘,仇恨固然重要,但真相…或許比仇恨更重要。莫要讓恨意…蒙蔽了看清前路的心。”
蘇柔心頭一震,握著藥包的手指收緊。沈清秋的話,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再次攪動了她的迷茫。真相…她何嘗不渴望事件的真相?
可這真相,是否是她能承受的?是否…會讓她這十年支撐的仇恨,變得可笑?
“沈大哥…”
她聲音帶著一絲迷茫的脆弱。
“我…我不知道該怎么做…”
“眼下,最重要的是你的安全。”
沈清秋的聲音更加低沉道:
“溫如晦此人,心機深沉,手段狠辣。他留在江南,目標絕不僅僅是‘探視’。我擔心…他會對你不利。蕭大人重傷,未必能時時護你周全。”
蘇柔心中一凜。沈清秋的擔憂不無道理。
溫如晦那雙陰鷙的眼睛,每次落在她身上都帶著毫不掩飾的探究和算計。
她必須想辦法將江南的變故和溫如晦的到來,傳遞給京城的忠叔和柳家舊部!否則,他們可能被打個措手不及!
一個念頭在她腦中迅速成形。她需要一個絕對隱秘、且不會被溫如晦的人察覺的傳遞渠道。
而“柳煙閣”的柳枝繡樣,或許…就是最好的掩護!
回到蘇府,蘇柔立刻以“整理繡坊遺留繡樣”為由,帶著蕓香去了依舊被封存的柳煙閣。
溫如晦的耳目果然遠遠跟著。
柳煙閣內,一片清冷。
蘇柔在積了薄灰的繡架前坐下,鋪開一方素白的錦緞。她沒有繡復雜的圖案,而是拿起最常用的絲線,以最普通、最不易引人注目的“纏枝柳”針法,在錦緞的一角,開始繡一枝垂柳。
她的動作看似專注平靜,指尖卻在細微地調整著針法的走向和柳葉的疏密。
外人看來,這只是一枝尋常的柳枝,但只有柳家核心舊部才知曉——這是柳家軍內部傳遞緊急軍情時使用的特殊暗碼!
柳枝的彎曲角度、柳葉的數量和排列,都代表著特定的信息!
她將“溫如晦至江南”、“蕭執重傷”、“玄影衛活動加劇”、“京城恐有變”等關鍵信息,全部融入了這看似尋常的柳枝之中。
繡完最后一針,她小心地將錦緞卷起,交給李娘子。
“李媽媽。”
蘇柔聲音不大,卻異常鄭重。
“將這方‘繡樣’…送去給城東‘錦繡莊’的王掌柜,就說…是‘柳煙閣’之前訂的貨樣,請他看看成色。務必…親手交到他本人手里。”
“錦繡莊”的王掌柜,是忠叔早年埋下的暗樁,也是唯一能安全將信息送進京城的人。
李娘子接過錦緞,感受到蘇柔眼中的凝重,心領神會:
“小姐放心,老奴省得。”
她知道,這方“繡樣”,承載著千斤重擔。
當夜,鹽運司衙門書房。燭火搖曳,蕭執披著外袍坐在書案后,臉色在燭光下顯得有些晦暗不明。
陳鋒肅立一旁,低聲匯報著。
“大人,溫如晦的人盯得很緊,尤其盯著蘇姑娘和沈大夫。他帶來的張御醫,暗地里似乎在打聽大人所中之毒的來源和解毒之法。”
“嗯。”
蕭執手指輕輕敲擊著桌面,眼神冰冷。
“他當然關心。他主子怕是更關心我為何沒死透。”
他頓了頓,問道:
“蘇柔今日去了柳煙閣?”
“是。繡了一方錦緞,說是繡樣,讓李娘子送去城東錦繡莊給王掌柜看貨。”
“錦繡莊…王掌柜…”
蕭執眼中精光一閃。他掌管江南鹽務,對姑蘇城內的商賈勢力了如指掌。
這個錦繡莊王掌柜,背景看似清白,實則與一些隱秘的北邊商路有關聯。
“查!盯緊錦繡莊!但…不要驚動他們。看看那方‘繡樣’…最終流向何處。”
他直覺蘇柔此舉絕非表面那么簡單。
“是!”
陳鋒領命,遲疑了一下,又道:
“大人…您昏迷前讓屬下轉告蘇姑娘的話…柳葉鏢的事…”
蕭執眼神一黯,沉默良久,才緩緩開口,聲音帶著一種深沉的痛楚:
“那枚柳葉鏢…是十年前,我隨父親初到北疆歷練時,在朔風城外遇伏,身受重傷…是柳擎天將軍率軍路過救了我。他見我年少志堅,便將此鏢贈我,勉勵我…忠勇報國。”他閉上眼,仿佛還能看到那位高大威嚴、眼神卻充滿慈愛的將軍,“柳將軍…待我如子侄。可后來…”
后面的話,他哽在喉間,無法再說下去。
后來,便是那場滔天巨變,便是父親親手主導的、對恩人的抄家滅門!
陳鋒聽得心神劇震!他跟隨蕭執多年,深知這位少主外冷內熱,重情重義。
柳將軍對他有救命之恩、知遇之情,而他卻眼睜睜看著恩人滿門被屠…難怪他多年來一直暗中調查柳案,難怪他對蘇柔…如此不同!
“所以…”
蕭執睜開眼,眼中是壓抑的痛苦和堅定。
“陳鋒,保護好她。無論她信不信我…保護好她。”
數日后,京城,一處不起眼的雜貨鋪后院密室。
忠叔顫抖著雙手,展開那方從江南輾轉送來的錦緞。
昏暗的油燈下,他看著錦緞一角那枝看似尋常的垂柳繡樣,老淚縱橫。
“小姐…小姐她還活著!她還活著!”
他激動得語無倫次。
仔細辨認著柳枝上那細微的、只有柳家舊部才懂的暗碼,忠叔的臉色越來越凝重。
“溫如晦…蕭珩的心腹…已至江南…姑爺重傷…玄影衛猖獗…京城恐有變…”
忠叔的心沉到了谷底。小姐處境極其危險!
溫如晦那條老狗親自去了江南,目標絕對是小姐!
而姑爺重傷,恐怕難以周全。
“老伙計!”
忠叔對身邊一位同樣須發皆白、眼神銳利如鷹的老者沉聲道:
“江南危急!小姐危在旦夕!溫如晦那狗賊親至,必是蕭珩老賊要對小姐下手!我們不能再等了!”
秦山眼中寒光爆射:
“忠哥,你說怎么辦?豁出這條老命,也得護小姐周全!”
忠叔指著錦緞上的柳枝,眼中燃燒著決絕的光芒:
“小姐傳訊,京城恐有變!溫如晦離京,正是蕭珩老賊身邊空虛之時!也是我們…追查當年那‘關鍵人證’下落的最后機會!”他壓低聲音,“你立刻聯絡潛伏在刑部大牢和天牢的暗線,不惜一切代價,務必找到當年柳府管家福伯的下落!他當年被秘密關押,是唯一可能知道全部真相的人!找到他,保護他!這是為將軍翻案的唯一希望!”
“好!”
秦山重重點頭。
“還有…”
忠叔眼中閃過一絲狠厲。
“讓烈兒回來!他如今在北疆軍中已站穩腳跟,是時候…讓他知道真相,回來助小姐一臂之力了!江南兇險,小姐需要幫手!”
“我這就去辦!”秦山不再猶豫,轉身迅速消失在密道之中。
忠叔緊緊攥著那方繡著柳枝的錦緞,仿佛攥著最后的希望。他望向南方,渾濁的老眼中充滿了無盡的擔憂和決絕。
“小姐…一定要撐住!老奴…這就來助你!”
江南,蘇府。
蘇柔站在窗前,望著北方陰沉的天空。柳枝傳訊已發出數日,杳無音信。
溫如晦的監視如同跗骨之蛆,蕭執雖已能下床走動,但依舊虛弱,兩人之間那層無形的隔閡也并未打破。
沈清秋的安神藥讓她夜里能勉強入睡,但白日里依舊心緒難寧。
就在這時,蕓香腳步匆匆地進來,臉上帶著一絲異樣的神情:
“小姐,沈大夫派人送藥來了。還有…一盆新培植的藥草,說是…‘寧神靜氣’效果極佳,讓您放在房里。”
蘇柔心中一動。沈清秋送藥草?她走到外間,果然看到一個小廝捧著一盆青翠欲滴、葉形奇特的藥草。
她不動聲色地接過,目光掃過藥草的根部——幾塊看似普通的鵝卵石下,似乎壓著一個極小的、卷成筒狀的油紙包!
她強壓心中的激動,將藥草放在內室窗邊。待蕓香退下,她迅速取出油紙包打開——里面是一張小小的紙條,上面是沈清秋熟悉的、清雋的字跡:
「錦繡莊線已通,訊息應抵京。忠叔處或有回音,留意城隍廟西墻第三塊青磚。保重,清秋。」
訊息已抵京!忠叔收到了!蘇柔心中一塊巨石終于稍稍落地。城隍廟…那是她與忠叔早年約定的緊急聯絡點之一!
她將紙條湊近燭火,看著它化為灰燼。窗外,北風漸起,卷起幾片枯葉。
折柳寄江南,血淚化云煙。
北望京華路,暗涌更無前。
江南的棋局未解,京城的烽煙已燃。
她這枚棋子,又該何時…才能踏上歸家的旅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