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棚內彌漫著一種令人窒息的凝滯。

劣質墨錠的刺鼻氣味、陳年木料的霉味、隱約的汗餿以及角落里飄來的尿臊氣混雜在一起，沉甸甸地壓在每一個考生的肺葉上。

筆尖劃過粗劣紙張的沙沙聲、偶爾壓抑的咳嗽、粗重不勻的喘息，還有遠處號舍傳來的、細微卻清晰的啜泣，構成了這片死寂囚籠唯一的背景音。

時間仿佛被粘稠的墨汁拖住，緩慢得令人心焦。

林煜伏在冰冷的案板上，手腕懸空，如同最精密的機械，在答卷紙上落下又一個橫平豎直的字。他正在答第二題，一道關于漕運利弊的策論。

得益于錢守拙這個“活體數據庫”的絮叨和顧炎武批注的鋒芒，他胸中早有溝壑，落筆沉穩，力求在“清談”的框架下，將吏治腐敗、民夫困苦的尖銳現實裹上合乎“規矩”的糖衣。

就在他寫到第三段，引述《鹽鐵論》中桑弘羊與賢良文學論辯的關鍵處時——

眼前那片半透明的系統界面，毫無征兆地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無聲地泛起漣漪。一條帶著焦急和看戲心態的彈幕，精準地飄向他左手邊隔著一個號舍的位置：

【隔壁！主播左前方隔一個號舍！穿藍布衫那小子！】

【第三行！‘漕弊之深，在于蠹吏之奸’！那個‘蠹’字！他寫成‘蠧’了！蟲字底寫成兩個蟲了！】

【臥槽！錯字！重大錯字！】

【他還沒發現！急得抓耳撓腮！汗都滴紙上了！】

【完了完了！這錯字要被看到，卷面直接污損，黜落沒跑！】

【主播快看！他快哭了！】（彈幕還配了個箭頭指向隔壁）

林煜筆尖幾不可查地頓了一下。眼角的余光迅速掃向左側。

隔著木柵欄和中間那個埋頭苦寫的考生，他清晰地看到左前方號舍里，一個穿著洗得發白藍布長衫的年輕考生，正死死盯著自己的卷子，臉色慘白如紙，豆大的汗珠從額角滾落，滴在紙上，洇開一小片濕痕。

他握著筆的手抖得厲害，眼神充滿了絕望的驚恐，顯然也發現了那個致命的錯字——“蠧”！一個足以毀掉他三年乃至一生希望的錯字！

考場規則森嚴，嚴禁交談，更遑論提示。一旦被抓，兩人皆以舞弊論處，后果不堪設想。

林煜的目光瞬間收回，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仿佛只是被自己的墨嗆了一下。他極其自然地抬起左手，握拳抵在唇邊，發出了一聲短促而壓抑的咳嗽：

“咳！咳咳！”

咳嗽聲不大，但在凝滯的考場里卻異常清晰。

那藍衫考生如同驚弓之鳥，猛地一顫，下意識地抬起頭，茫然驚恐地循聲望來。

就在他抬頭、目光掃過林煜這邊的瞬間，林煜的右手——那只握著筆、蘸滿了濃墨的手——極其自然、極其迅捷地在空中劃過一道極其微小的弧線。

指尖看似隨意地、卻又精準無比地在自己答卷紙的第三行位置，輕輕點了三下！

動作快如閃電，混合在咳嗽的余音和手臂揮動的自然軌跡中，除了那個正望過來的藍衫考生，絕無第二人察覺！

藍衫考生愣住了。

他茫然地看著林煜。

林煜卻已低下頭，仿佛剛才的一切只是無意識的動作，筆尖重新落回自己的卷面，繼續沉穩地書寫，仿佛剛才只是被灰塵嗆到。但林煜那短暫抬起的、平靜無波的眼神，與那精準的三下點擊，如同無聲的驚雷，在藍衫考生心中炸響！

他猛地低頭，目光死死鎖定在自己卷面的第三行！當看到那個刺眼的、多了一橫的“蠧”字時，他渾身劇震！巨大的后怕和一絲絕處逢生的狂喜瞬間淹沒了他！

他顧不得多想，幾乎是撲到卷子上，用筆狠狠涂掉那個錯字，顫抖著在旁邊空白處重新寫下一個正確的“蠹”字，動作又快又狠，生怕慢了一瞬！

做完這一切，他大口喘著氣，心有余悸地偷偷瞥了一眼林煜的方向，眼神里充滿了難以言喻的感激。

林煜對此毫無反應，筆走龍蛇，仿佛剛才只是考場中一個微不足道的插曲。他全部的注意力已重新凝聚在筆下的策論上，字字工整，句句斟酌。

就在他即將寫完這段關于漕弊的論述，筆鋒準備收束時——

一股無形的、冰冷的壓力，如同實質的陰影，悄無聲息地籠罩了他小小的號舍。一股淡淡的、混合著陳舊皂角與汗味的體息鉆入鼻腔。

王考官！

那雙陰鷙刻板的皂靴，停在了他的號舍柵欄之外。

王考官背著手，如同冰冷的石像，目光如同探照燈，銳利地掃視著林煜攤開的卷面。

他沒有出聲，但那沉重的、帶著審視意味的沉默，比任何呵斥都更令人窒息。空氣仿佛凝固，林煜能清晰地聽到自己血液在耳膜中奔流的轟鳴。

王考官的目光，從林煜工整得如同雕版的字跡上滑過，最終停留在那篇剛剛完成的漕運策論上。他看得極慢，極仔細，似乎在逐字咀嚼。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寂靜中——

林煜眼前的系統界面，毫無征兆地泛起一陣極其細微、帶著窺探意味的漣漪！一行閃爍著幽藍色邊框、仿佛來自意識深處的文字，如同鬼魅般悄然浮現：

【（王考官內心OS）‘蠹吏之奸，在于上下壅塞，如血脈瘀滯……’？哼，用詞倒是刁鉆……】

【（王考官內心OS）等等……‘朝廷視利而不視民，則國本動搖’？此等誅心之論，竟敢……】（OS停頓，似在權衡）

【（王考官內心OS）然……此子前題破‘民可使由之’，以顧氏之說避朱熹之禍，暗合‘教化有次第’之上意……此番論漕弊，雖言吏治之惡，卻處處扣住‘國本’二字……】（OS漸趨凝重）

【（王考官內心OS）莫非……此子竟能揣摩到京中那位大人近來整頓漕務、嚴查貪蠹的風向？！】（OS透出驚疑與一絲忌憚）

這突如其來的“內心OS”彈幕，如同冰冷的鋼針，狠狠刺入林煜的神經！王考官竟在揣測他是否“暗合上意”？是否在迎合京中大佬整頓漕務的風向？！

巨大的危機感瞬間轉化為更冰冷的決斷！不能退縮！必須坐實這份“誤判”！

林煜握著筆的手，非但沒有因背后的壓力而顫抖，反而更加沉穩！他筆鋒一轉，在剛剛寫完漕弊的段落末尾，力透紙背地落下最后一句結語，字字清晰，如同金石擲地：

“故曰：清漕弊非獨為利計，實乃固國本、安民心之要務也！”

“固國本、安民心”——這六個字，如同畫龍點睛，將整篇看似批判的論述，瞬間拔高到維護社稷江山、安撫黎民百姓的“政治正確”高度！

筆落。

墨跡未干。

林煜緩緩擱筆，動作平穩，仿佛只是完成了一個再平常不過的句子。他依舊沒有回頭，只是微微調整了一下坐姿，目光沉靜地投向下一道考題。

身后，那如同實質的冰冷陰影，沉默了數息。

王考官的目光在那句“固國本、安民心”上停留良久，刻板的臉上依舊沒有任何表情。但林煜憑借超乎常人的敏銳感知，清晰地捕捉到身后那原本如同毒蛇吐信般的氣息，似乎……收斂了一絲？

終于，那雙冰冷的皂靴，無聲地挪動，離開了林煜的號舍，繼續向下一個目標踱去。腳步聲漸行漸遠。

林煜緊繃的肩背，在陰影離開的瞬間，幾不可查地松弛了半分。他垂眸，看著紙上那未干的墨跡，指尖冰涼。

筆底波瀾，暗流洶涌。

每一次落筆，都是在刀尖上行走。

而窺見考官內心的那扇窗，已然打開了一絲縫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