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贊】
涇水湯湯,茶舟破浪。
穆公肇業,商道昭彰。
安化改制,茯韻流芳。
立規濟世,德被遐荒。
千秋俎豆,萬載馨香。
巍巍商范,山高水長。
明萬歷四十年孟秋,涼州衛故道風煙漠漠。
二十八駝首尾相銜,鈴鐸聲碎,驚起寒鴉數點。
駝轎中坐少年穆士元,年方十二,羊皮襖猶凝祁連霜雪,懷內緊抱赭色賬簿——其父文遠公遺物也。
三年前,文遠公押川茶過陰平道,遇寇捐軀,茶簍盡染血色。
少年隨母王氏研讀《茶法全書》《士商類要》,每撫卷輒咬牙切齒,復仇興業之志,隱然筆墨間。
穆氏本涼州著姓,洪武間應“開中制”,運粟實邊,得換茶引,世操茶馬之業。
至士元時,家道中落,族老議決,遣投涇陽舅氏王承業。
時涇陽為西北茶務樞紐,涇河碼頭檣櫓如林,茶坊街晝夜蒸氣騰沸,“德盛昌”茶號枕河而筑,檐角銅鈴與漕夫號子相應,此即少年托身之所。
初入“德盛昌”,士元執灶丁役。每寅時即起,踏露入坊,觀師傅蒸茶、搗焙、筑封,默記于心。
其穎異絕倫,嘗以指尖碾茶末,曰:“此漢中陳茶混川青也。”
又嗅茶湯霧氣,斷言:“焙火太過,香韻盡失。”
眾皆咋舌。乾隆《涇陽縣志》載:“士元辨茶如相人,觀色、聞香、觸質,產地火候纖毫不爽。”
天啟三年,號中購湖茶大宗,眾謂佳品。
士元細察葉底,見泛青氣,捻之成粉,急白舅氏:“此陳茶翻新,若售之,必毀百年名!”言之果然。
王承業大奇,擢為賬房。
士元乃遍閱商籍,悟邊茶之困:漢中茶貴而量寡,川茶路遠易腐,西北茶市亟需新源。
崇禎五年,士元繼父業掌“德盛昌”。
時邊患日亟,朝廷征茶倍繁,舊源告匱。
士元親率馬隊,涉三月,行二千里,至長沙安化。
但見資江兩岸,茶山連綿如浪,所產黑茶雖醇厚,然運抵西北輒霉變。
士元留駐半載,與茶農共制茗,察陰陽,驗燥濕。
偶見涇陽舊茶生金黃菌斑,細研之,竟能辟腐留香。
遂反復試法,創“二次發酵術”:取安化鮮葉粗制,運至涇陽,借關中燥氣、井水堿性,控溫渥堆,催生“金花”。
制成茯茶,湯色如琥珀,菌香清冽,消食解膩,極合游牧之需。
崇禎八年,首批涇陽茯茶抵蘭州衛。
蒙藏茶商聚觀,見茶磚內金花密布,驚為神賜。
《蘭州商幫志》載:“茯茶入市,價踴十倍,牧民呼為‘涇陽金’。”
士元乃于安化設莊收茶,永樂鎮建坊制茶,雇工三百,終成“采—制—運—銷”一體之業。
崇禎十五年,天下大亂。
李自成連克豫省,孫傳庭整軍三邊,而涇陽茶市亂象蜂起:商人為利,或壓安化茶價,致茶農毀園;或于茯茶摻黃土,邊市退貨山積。
士元案頭投訴牘盈尺,紫砂壺中冷茶頻換。
三原茶商周鴻儒拍案曰:“再若爾爾,陜商招牌必毀!”時陜西布政使林銘球憂邊茶乏供,密囑士元整飭。
四月初八,文廟大成殿燭影搖紅,二十七家商號代表咸集。
士元展《茶政考略》,正色曰:“太祖設茶馬司,以茶固邊,今我等自毀長城,何面目見先帝?”
遂出《茶商行規十二條》,條分縷析。
“永泰豐”少東李嗣業疑曰:“規嚴難行。”
士元命抬兩缸至前:一缸金花璀璨,一缸泥沙混雜,曰:“此甘州衛所退茶也!若縱奸商,異日蒙藏見陜茶必唾棄,我等皆成罪人!”
因提議立“公議茶價碑”,按月核價;組“茶務稽查隊”,以退役軍卒巡坊。更當眾立誓:“‘德盛昌’若違例,愿罰銀千兩,永逐茶行!”
三晝夜辯論,行規乃定。
眾以朱砂按印,推士元為“茶商總領”。
次月,青石茶碑立茶坊街,文曰:“秤準量足,毋欺邊民;質優品正,以彰商德。”
自此,陜商茶路復歸正軌。
崇禎十七年,李自成稱帝西安,改元永昌。
涇陽茶商多逃徙,士元獨守“德盛昌”,命懸“照常營業”燈。
親謁大順丞相牛金星曰:“茶者,邊軍命脈也,陜商若散,西北必亂。”
遂定稅賦,保生產,茶坊晝夜不輟。金星嘆曰:“士元雖商,有社稷之慮。”
清軍入關,士元審時度勢,順治三年代表陜商公會與理藩院簽約,獲蒙藏茶貿專營權。
約曰:歲貢茶萬擔,換商隊免檢、關稅減半。
自此,陜商茶旗遍插塞北,茯茶號為“草原黃金”。
康熙五年孟夏,士元病篤涇陽宅第。
召侄明遠至榻前,指壁間“誠信”匾額曰:“茶即人心,心濁茶穢,心清茶芳。”
言訖而逝,年七十四。噩耗傳至草原,牧民以奶茶灑地哭祭;陜甘茶商罷市三日,素幡蔽空。
《穆氏宗譜》載:“公祭之日,涇河舟楫皆白,茶坊街哭聲震天。”
明遠承叔志,擴“德盛昌”分號十二處,遠至恰克圖、加爾各答。
穆氏家訓“以茶載道,以義制利”,刻于各號門首,代代相傳。
涇陽博物館藏康熙朝《茶商總領穆公碑》,雖字跡斑駁,猶見“改制茯茶,澤被朔漠;立規通商,功在千秋”之贊。
穆士元起寒微于隴右,成大業于涇陽。
改茯茶之制,開百年之利;立茶商之規,樹萬世之范。
其亂世守義,盛世惠民,非唯善賈,實儒商之表也。
“茶舟破浪,商道即人道”,其斯之謂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