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丁此人偏懶,日上三桿才起,起來便是一碗餛飩,中飯三碗,晚飯兩碗,連吃了好幾天也不覺膩,我故意一直給他吃同一種餡,他也沒什么怨言,有的吃就好。
好養的很。
我敢打賭這是世上最奇怪的綁架,被綁的人整天給綁架的人下餛飩吃,沒有威脅,沒有贖金,我完全不知道那個整天只管吃飯睡覺的人到底想干什么。
我和他每天就在那兩間小小的草屋里無聊度日,他睡我的床,我睡客堂里的桌子,他對著我,我對著他,每天的生活不外乎以下幾個場景:
場景一:
男:你在練字?
女:嗯。
男:什么字?
女:所有字。
男人湊近看,大笑:鬼畫符。
女:那是狂草,笨。
男:…。
場景二:
男:你給雞取名字了?
女:嗯。
男:這只叫什么?
女:湯姆漢克斯。
男:那只?
女:基諾里維斯。
男:你抓的那只呢?
女:麥當娜。
男:為什么沒有‘斯’了?
女:因為是母的,笨。
男:……。
場景三:
男:你往臉上抹什么?
女:面膜。
男:那是什么東西?
女:嚇蟲子的(我住的地方有一種蟲會吸血)
男:給我一點。
女:你不需要涂。
男:為什么?
女:你已經長得很嚇人了,不用涂。
男:……
我不是沒想著逃跑,只是起初嘗試的幾次都宣告失敗,他總是放任我做任何事,即使我去好幾里以外的集市采購也不會跟去,然而當我從那集市逃走,直接往另一個小鎮去時,他卻會在第二天清晨出現在我落腳的旅館,他其實如影隨形,只是我不知道他跟著我而已。
所以我不再輕易逃跑,我相信機會總是有的,但這機會必須來的神不知鬼不覺,不然我身后那雙眼睛必會早早的發現。
今晚下了我來這個時代后的第一場雪,我所在的城市,在很早以前就不再下雪,所以在這里看到如絨毛般大片落下的雪花后,我忍不住興奮起來,站在院子里又叫又跳。
“菜花開時有人會發瘋,所以叫作‘菜花癡’,你呢,算不算‘雪來瘋’?”不用轉頭,就知道說話的人誰,我不理他,只顧自己賞雪。
今天月光很亮,我穿著前段時間用二兩銀子向獵戶買來的白狐皮,頭發梳成了兩條辮子,就這樣一蹦一跳的在院子里。白狐皮在我原來的時代應該已經千金難求了吧,這里卻只花了我二兩銀子,我穿在身上覺得自己是最雍榮華貴的貴婦,想想這里并不是完全一無是處的,至少有雪可以賞,有狐皮可以穿。
小丁一直站我身后,畢竟是學武的人,就算是這么冷的冬天,他還是那身玄色單衣,直挺挺的站著。
記憶中的雪初下時一般是積不起來的,要等一夜,第二天才是銀妝素裹,而這里的雪卻頗大,不一會兒,地上便積了薄薄一層,我蹲下收集起來捏成團,然后站起來,狠狠地朝我身后的人扔過去。
我知道我扔不到他,但只是為了好玩,所以看到他伸手接住,那團雪撞到他手掌四下散開,不由愣了愣,然后便大笑起來,邊拍手邊笑,這也算是得逞了吧。
四散的雪濺到他的身上,頭發上,他并沒有伸手拍去,只是站在那里怔怔地看我笑,眼神忽然幽深起來。
被他這樣盯著,我忽然不自在,狠狠瞪他一眼,轉身不看他。
“小昭,你變美了。”我叫婉昭,那廝便叫我小昭,我想想《倚天屠龍記》里的小昭也算不錯的人,還有她還是某族圣女,我就勉強接受這個稱呼了。
“舒沐雪若知道你不傻也不丑,該會后悔吧。”那廝又道。
我撇撇嘴,心想他此時想殺我還來不及,哪還會后悔。
地上的雪越積越多,我看著自己站的地方居然已有了淺淺的腳印,便轉身對著身后的人道:“問你個問題,”不等他回答,我便接著道,“話說我養的那只母雞麥當娜與隔壁村的公雞約好私奔,那天正好下雪,她在雪地上走過,卻只留下兩道車輪印,為什么?”
小丁像看怪物一樣看著我,很久不說話。
“猜不到吧,”我只當他答不出,他也該是答不出,便自己答道,“因為她是坐馬車走的。”
“那馬蹄印呢?”聽我答完,那廝忽然說。
“什么?”我有些心虛,這個題的答案應該是騎自行車走的,但這里沒有自行車,我便只好說是馬車了。
“既然是馬車就應該有馬蹄印。”
“我不想說可以吧,說了不就等于告訴你答案?”我爭辯,又馬上說下面的題目,“我誓要抓回那只敗壞門風的母雞,當我來到一處家舍時,我還沒進門看個究竟便知道麥當娜就在里面,為什么?”
“她的情郎也在里面嗎?”
“什么?”
“如果情郎也在里面,那她肯定很迫不及待,直接在門口脫了衣服就進去了,你該不是看到她的衣服,撞了他們的好事?”
我是現代人,我很開放,這話是小意思,可是一個帥哥,不,妖男對我這么說還是第一次,所以我的臉不爭氣的一下子紅起來,氣極敗壞道:“她是雞,哪來的衣服。”
“她既然能坐馬車,為何不能穿衣服?”
“你……,”這個流氓,我極力爭辯,“我是看到她停在門口的馬車了,是馬車。”
“哦——,”他‘哦’字拉的很長,“原來是這樣。”然后“哈哈”大笑起來。
我這才知道被他耍了,直接從地上抓了雪扔他,他這回不再接住,輕輕的閃過,見我又扔過來,便退進屋里,雪打在了門框上。
“天色不早,我先睡。”他轉身拐進了原屬于我的臥室。
我還不想這么早睡,雖然又被他耍了一回,但心情還是無比愉悅的,心想此時若有美酒佳肴,邊賞雪邊吃這也該是人生一大美事了,只是這里窮鄉僻壤,我也不是腰纏萬貫,有餛飩吃已是不錯了。
伸手接住飄來的雪片,看它在手中溶化,遠處的一輪明月照亮我手中的晶瑩,我心里舒暢極了。
我不知道下雪的日子是否會出月亮,但至少有東邊太陽西邊雨,所以現在有一輪這么亮的月我也沒覺得奇怪,狐裘穿在身上我也不覺得冷,直到忽然起風,風吹得我臉生疼,才發現我的手已經完全凍僵了。
月似乎有點暗了,我抬頭看過去,本來白色的月亮竟成了紅色,紅色的月亮?我盯著那輪月亮發愣,心想在西方小說里,通常這要的情況下是要出現吸血鬼了,這個偏僻的小鎮會不會也藏著吸血鬼?
正想著,忽聽身后有人喊。
“小昭,快進來。”
那人不是睡了嗎?我轉過頭,卻見他身上還是那身黑衣,顯然還未上床睡覺,本來微笑的臉,此時凝重起來。
“怎么了?”我嘴上問,人還是走過去,走近才看到他原本蒼白的臉竟泛著紫氣,那妖怪真要成妖了,我不由向后退了一步,他卻猛然抓住的手臂,將我拉進屋,同時關上門。
看他臉上現出殺氣,我更緊張,正要發話,卻聽有人在遠處喊道:“耿千柔,你以為躲進屋就有用了嗎?你已中了我的‘七步追魂’,支撐不了多久了,還不如乖乖交出那女人。”
那女人是指我嗎?“七步追魂”又是什么東西?我聽那聲音似乎從很遠傳來,又似近在耳邊,一時有些搞不清狀況,卻聽身邊的小丁呼吸聲音粗重起來,我轉頭看去,只見他整張臉都被紫氣包圍,豆大的汗珠從他臉上滾落,我有些明白發生了什么事。
“你過來。”他聲音虛弱,卻不容辯駁,我知道走近他準沒好事情,卻還是硬著頭皮走近,他一把拉住我的手,同時中指上針刺般一痛。
我低頭看去,他那把薄如蟬翼的刀不知何時出現在他手中,在我的中指上割開一道深深的口子,血流如注,而他下一步竟將我的手指含進嘴里吮吸起來。
“你……。”我猛然明白了這么做的目的,手狠命想抽回來,卻被他用力抓住不放。
沒錯,我的血是藥引,他既然能治慕容家小子的疑難雜癥,肯定也能解毒。
我想起手臂上的那一刀,而眼前的男人給我了第二刀。
我干脆閉目不看他,好一會兒他才放開我的手,我一下子蹲坐在地上,心里不受控制的難受起來,我已經很久沒有這種難受的感覺了。
“那個毒老鬼居然隨雪一起下毒,我疏忽了。”只聽他說道,我睜開眼,卻見他盤腿坐在地上,臉上的紫氣已散去,“你的血還真是有用。”他對著我道。
我不知道是什么感覺,只是看著手指上那道還在流血的傷發愣。
“耿千柔,你還不出來嗎?”遠處那聲音又在喊。
小丁輕哼了一聲,人站起來,道:“毒老鬼,有種你就現身,她在我旁邊,我還怕了你的‘七步追魂’不成?”他聲音并不喊亮,傳在我的耳中卻震的“嗡嗡”直響,我忍不住捂住耳朵。
遠處的聲音久不回話,小丁靠在墻上,似在閉目養神,我忍不住朝后退了幾步,想離他遠點。
“你最好別想著趁亂逃走,”他閉著眼,卻似能看到我的動作,“你的血江湖上有的是人想搶,外面的那個人就想拿你做他各種毒物的藥引。”
藥引,藥引,又是藥引,我沒有任何時候那么煩過這兩個字,我只是一個被車撞死的可憐女子,何來的榮幸受這么多人關注,如果早知以另一個人的身體活著如此不易,還不如在陰曹地府待著比較好。
“你綁架我不也是這個目的?有什么區別?”我恨恨地說道。
他睜開眼,平日里的嬉笑表情早已不在,他看了我很久,才道:“沒錯,是沒有區別。”
“如果你是我,你會怎樣?”
“逃得遠遠的,永不讓人知道我的身份。”
“可我好像沒這么幸運不是嗎?”
他還是這樣看著我,我以為他還會往下說,卻只看了會兒,又閉上眼。
“所以你最好待著別動。”他道。
我如泄了氣般,癱坐在地上,隨便吧,反正我在誰手里都一樣是藥引。
遠處的聲音再沒發出過任何聲響,四周靜的嚇人,我聽到窗外雪沙沙的聲音,看來雪又下大了。
我心里已無所謂,這樣坐著好久,竟有了睡意,便干脆閉上眼,然而睡是無論怎樣也睡不著的,卻也不想睜開眼。
窗外有呼呼的風聲,我穿著狐裘并不覺得冷,但人長時間保持一個動作不動,全身酸麻起來,我剛想換個姿式,卻聽耳邊有人說:“從你出生,你的命運就注定了,不論你怎么想擺脫,都無法全身而退,無拘無束。”
我沒有動,同時覺得有人拿起我受傷的手,那人的手是冰冷的。
那人再沒發聲音,只是讓我的頭靠在他的肩上,執著我的手再沒動靜。
我的腿已經完全麻掉,全身的細胞都呼喚著我動一下,但我卻不敢動,第一次我靠著一個男人睡覺,他的身上有一股奇異的味道,我有一瞬間無法思考,但漸漸地,我全身的酸麻再無感覺,我竟真的沉沉的睡過去。
那一夜似乎再沒發生什么事,至少我醒來時小丁還在,他自己熱了餛飩在吃,而我就坐在昨天睡著的地方。
我扶著墻想坐起來,卻發現整個身體已完全不受我控制,完全麻木,我好不容易站起來,又馬上跌坐在地上,我看看小丁,他就如未見,只顧吃他的餛飩。
好吧,見死不救。
我咬咬牙,手握成拳,用力敲打著兩條腿,希望它們早點蘇醒過來,敲打了半天,我試著伸直雙腿,總算有點感覺了,于是又扶著墻慢慢站起來。
“能走了吧,能走了,我們要馬上走。”小丁已吃完餛飩,轉過身來看我。
那家伙依然是一張蒼白的臉,妖氣重的很。
“走?走哪兒去?”有走得搖搖欲墜,好容易扶住桌邊的長凳坐下來。
“哪里都行,毒老鬼居然能找到這里,其他人,包括舒沐雪也很快就會找來。”
我坐在長凳上不動。
“你叫耿千柔。”我好一會兒才道。
他一愣,才點頭:“嗯。”
“你抓我,也是想拿我做藥引?”
“差不多,”他忽然湊近我,眼睛帶著慣常的笑,“你的價值不單單只做藥引,你不知道嗎?”
我不知道,所以才問,不過我沒再問下去。
“我以后還是叫你小丁。”是肯定句,不是疑問句。
“可以。”他以為是疑問句,看了我一眼才道。
在這里住了這么久,我的行李居然多了很多,其實我是可以再堅持一下,堅持不走的,等到他用他那把薄如蟬翼的刀逼我時,我再心不甘情不愿的動身,然而這次我卻很聽話,可能是覺得掙扎無益,也可能真的覺得被他綁著,總比給其他人抓住好,所以便什么也沒說的收拾行李。
外面的雪下的很深,我想起范小宣的《雪人》,如果不是有人來打擾,今天我應該快快樂樂的在院子里堆雪人了。
看來,真的被小丁綁架比較快樂。
小丁在雪上走的腳印極淺,而我卻走一步就陷的很深,到后面就幾乎在地上滾了,走了沒多久,我便已累的直喘氣,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打死也不走了。
小丁并不伸手扶我,也不催促,瞇著眼看著白茫茫的前方。
“一個毒老鬼是不能把我怎樣,但一個舒沐雪,我卻完全沒辦法,看來我們走的太晚了。”只聽他輕輕的說,像在自言自語。
“什么?”我抬起頭,視線中同時看到前方踏雪而來的一個人,那人如小丁一般穿著單薄的衣服,長劍在手,表情冷漠,不是舒沐雪還會是誰,他怎么來的這么快?
“如果逃不掉就把你雙手奉上。”小丁看著不遠處的舒沐雪自言自語。
我一怔,看著他的表情,不知他是玩笑還是當真。